第 82 章 立春(五)

同心词 山栀子 5086 字 9个月前

陆雨梧望着他的背影,手掌紧攥牢门,“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自弃,我还在,我会帮你想办法,你等我。”

里面那个人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陆雨梧也不期望他能有什么反应,他只道:“我会再来看你。”

细柳靠在甬道口,抬眼看见那白衣少年转过身,幽暗狭窄的甬道里,燃烧的火盆落了些昏暗的光影在他身上,他走了过来,那些斑驳的影子被丢在他身后,细柳看清他那张苍白沉静的脸。

他在她面前站定,喑哑的嗓音仿佛藏满了疲惫:“可以……让他稍微过得好一些吗?”

“可以,”

细柳点点头,“有钱能使鬼推磨,在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

打点这诏狱里那么多双眼睛,总是很需要些钱的,她没什么钱,自然也就使不上什么力。

陆雨梧立即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若还不够,你再找我。”

细柳掂量了一下手里这一袋金子,心知他是有备而来,再看一眼甬道尽头那幽暗的牢门,她一把拉住陆雨梧往外面走。

出了诏狱大门,外面晨雾少了很多,大片天光砸下来,细柳眯了一下眼睛,眼前黑了一瞬,脚下一个踉跄,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很快反握过来,将她拉了回来。

细柳在阶上勉强稳住身形,稍稍定了定神,只听他道:“方才我便想问,你手心里怎么都是冷汗?”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样子,比之方才进诏狱里之前,她唇上一点血色都不剩,鬓边都是些细密的汗珠。

“没事。”

细柳摇了摇头,低头忽然发觉自己襟前不知何时沾了一片杏花瓣,她顿了一下,摘掉那片花,随后想要挣开陆雨梧的手,却不防他指节收紧。

下一瞬,细柳被他打横抱起。

“陆雨梧!”

细柳满眼愕然。

浅金色的天光铺陈在少年雪白的衣襟,他浓睫微垂,那双眸子黑沉,看着她:“你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

细柳发怔,也许是迎面的日光刺得她眼前昏黑,恍惚一瞬,陆雨梧已抱着她往长阶底下去。

他的身骨一点也不单薄,在江州的时候细柳就知道,因为她还能模糊地记得他背着她在雪夜里跑了很久,也许更早以前她就知道,但她不记得了。

雪白的衣袖因为摩擦而卷起来一些,露出来他一截白皙而有力的手臂,他稳稳地抱着她走下去,无视了陆骧与陆青山他们的目光,将她放到马车上:“我送你回去。”

细柳靠在车中_[,她想了想,说:“我想去你家,可以吗?”

他仿佛顿了一下,抬起那双眼睛来看她,如有实质的目光像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又也许因为她实在面无表情,他又垂下眼帘,说:“可以。”

其实细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她只是看着日光底下的他,脑海中却在想方才在诏狱中,在牢门前他转过身走到甬道口来的情形,幽暗的光影都砸在他身上,好像永夜笼罩着一座积雪皑皑的玉山。

只是那么一瞬间,

细柳忽然想,不能让他自己待着。

马车辘辘声响,细柳面上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她只是静默地忍着身上的剧痛,这几日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自建弘皇帝驾崩之日开始,她就能够感受到身体里那个东西在开始发狂。

外面街上的嘈杂更衬马车里的寂静,细柳勉强抬起眼,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少年颀长的身形半隐在一片阴影中,他太过沉默,而这份沉默,仿佛消散了他那副眉眼曾有过的一分明快颜色。

细柳又在想诏狱门口那株杏花树。

身在地狱,竟也敢开花。

看来春花时节,总是挡不住的。

细柳才到陆府中没一会儿,舒敖和雪花就被陆青山给领了过来,此时陆雨梧不在厅堂中,舒敖见了细柳那十分难看的脸色,便像是被咸腊肉齁了嗓子似的,好一会儿才说:“都说了你如今……不应该出门的,什么了不得的差事,你只管扔了就是,他们东厂是没别人了吗?你……”

细柳竟然从舒敖这番话里听出了点微末的哽咽,她一时间心中说不上来哪里怪异,抬起眼来:“大医答应过我,还望你们也说到做到。”

雪花知道细柳在提醒他们这是陆府,不要多说其他的话,她道:“细柳姐姐,阿叔就是心里难受……陆公子找我们给你拿药,我们担心,也就跟过来看看。”

细柳一怔,忽然就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她的视线在雪花与舒敖之间来回,他们两个人脸上都有毫不作饰的低落,甚至担忧,但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本该萍水相逢,他们却跑到江州去救她,她并不认为自己值得他们这样真心实意的关切,即便大医与山主玉海棠有什么私交,又与她这个左护法有什么干系?

舒敖从一开始的针锋相对,到后来事无巨细的关怀,都让她觉得怪异,但她又感觉不到他们有其他的用心。

“你要是不想让我告诉陆公子,你就安心养着,不要再去做什么差事了!不然我就跟他说你,你……”

细柳晃神的片刻,舒敖已凑到她边上,低声说着,又顿住。

“……”

细柳看着他这么一个大高个蹲在她椅子边,拧起来眉头,竟然又要哭,说是威胁,又实在不像样,她抿起唇,到底还是开口:“知道了。”

惊蛰还在养病起不来,好在府里还有来福在,细柳在陆府待到天都黑透了,雪花和舒敖也没肯

蒋牧攥住他的手:你若触怒新帝,退出了内阁,我们就更没办法了,不是吗?秉仪,你若就这么被清算出去,才真的辜负了陆公,你……不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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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玉典颓然地松了手。

他后退几步,值房里忽然就那么静了下来。

“秉仪,”

蒋牧心里也不好受,但他想起先帝那道密旨,他忍了片刻,说,“至少,雨梧那个孩子性命还在。”

冯玉典的声音艰涩:“密光州那样的地方,他能捱几年?蒋子放,你说,他能捱几年?”

“他是陆公的孙儿,他一定……可以捱得住。”

蒋牧一手攥紧了身后的案角:“何况,我相信如今的郑首辅绝不会袖手旁观。”

这是新帝继位后的第一道旨意,也是他烧起来的第一把火,烈焰熊熊,灼人至极,细柳从李百户口中才得知这消息,便立即入了宫,而今东厂提督太监换了人做,是新帝身边的刘吉,司礼监亦攥在了他手里,就连内官监掌印太监也不是曹小荣,而成了刘吉的亲信,细柳辗转一圈,才在御马监找到曹小荣。

曹小荣是主动退下来的,御马监掌印太监另有其人,他在里面勉强打杂而已,今日好几个宦官将他按在太平缸里欺负,细柳上去一顿拳脚,将那几个宦官打得牙齿碎了一地,鼻青脸肿地跑了。

曹小荣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靠着太平缸坐:“干妹妹,你下手真重,那帮没牙的小子今天晚上肯定只能喝得下稀饭了。”

“你人缘那么好,怎么还是到了这种地步?”

细柳看着他。

曹小荣这才抬起头,他发现面前这个女子仿佛比印象里还要更加清瘦,也不知为什么,她白皙的颈项间青筋分缕,颜色有些不太正常,再看她那张脸,苍白得可怕。

“从前有干爹在,所有人对我都是笑脸,如今干爹走了,自然就成了这副样子,”曹小荣有些无所谓似的,他看着她,“你怎么好像病得更狠了?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细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陆雨梧的事,我原本还想问你一声。”

曹小荣愣了一下,随即抿了一下嘴唇:“我如今在御马监连个屁都不是,若不是我宣读的先帝遗诏,只怕如今我都活不成了,多亏太后仁慈,刘吉便也留了我一条烂命,对不住了干妹妹,我如今没用,帮不上你一点忙。”

细柳摇了摇头,俯身抓住他一只手,将他拉着站起来,而后道:“你遇到难处都可以找我,那帮东西再欺负你,你也来找我。”

曹小荣怔怔的:“……我还以为,你从没将我干爹当成你干爹。”

什么你干爹我干爹的,细柳拧了一下眉:“你以为的没错,但你那么多补品没白送,你人不错,我承你的情,如此而已。”

密旨虽能免罪,却也以永不叙用◤[”四字彻底绝了陆雨梧的入仕之路。

“孩子,你陆家陆长圭那一脉,陛下已打定主意要处置,只怕少不得是个处斩的下场,剩下来其他陆家人如今也是惶惶不可终日,”郑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这些不是你祖父要你背负的,他们的死活与你无关,但我要知道你自己心里怎么想,若我拿出密旨,从今往后,你便要离开燕京,再也不能回来。”

窗中落下来的这一束日光里,灰尘粒粒分明,陆雨梧站在其间:“该死的人自然与我无关,但若要我看着其他无辜的陆家血脉也被朝中那些与我祖父作对惯了的人蚕食干净,我做不到,何况那些人也绝不会放过修内令。”

“我答应过祖父,我要担起整个陆家。”

陆雨梧双手握着镣铐间冰冷的铁链:“您此时用密旨救了我,那些人也绝不会放过我,您又能护我到几时呢?”

陆雨梧望着牢门外的郑鹜,说:“老师,在您离开燕京的七年间,秋融已经长大了,我此时免罪离开,将来就永远保护不了我想保护的任何人。”

他忽然回头,仰望那道窗,也不知道这间牢房朝向哪里,他总能闻到春花纷杂的香味:“朴蔌成荫,则为人蔽。”

“老师,您就让我走这条道吧。”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