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分想知道。
是模糊的,还是清晰的,有标记的。
这个认知,让谢无寄心脏涌出难言的情绪,有如实质一般往下分泌。
他感到愉悦。
十分的,芬芳的愉悦。
有许多执念和剧痛,似乎都被这个刚知道的消息消解去了大半。而他身上的纱布还沁着血,这样的愉悦,就显得分外的诡谲。
元苏苏以后会不会了解他更多?
会不会以前,其实也知道关于他更多的事。
谢无寄太想笑了,只是此刻还不能笑出来,只能忍着,忍得他伤口剧痛。
他要让元苏苏知道,他是多好用的一把刀。
如臂挥使,杀人无形。
只要有他这把刀就可以了,其实不需要别人的。
谢无寄嘴角放平,将愉悦收敛了敛。
他低眉顺眼,说道:“好。”
元苏苏也不想管他在高兴什么了,她不在乎,只公事公办地别开眼吩咐道:“我如今是不能把你留在我院子中的,我买下了安平街后面的一座宅子,你能起身了就和你老师一起搬过去,我会叫人看着你们。”
“多谢。”
“区区几百两银子,算不得什么谢。”元苏苏淡淡说,“你日后报答我的地方,还多着呢。”
谢无寄颔首微笑。
“对了,李府那边,”元苏苏顿了一下,想了想,“我不会再让你回去了,为免他们纠缠,先报个死讯,等我腾出手来再料理他们。”
“至于李氏……”元苏苏深思了一下,“我会派人暗中告诉她不要担心,她为人恭敬怯弱,不会声张。”
谢无寄又顿了下,问:“贵人也知道我长姐?”
元苏苏静了静,“布政使府上看见的,她对你挺好——不要再问我这种问题。”
又道:“你要是有心,多查查她的处境看她有什么难处。”
谢无寄敛首沉默。半晌,终于温声说:“好。”
等把这些琐事都安排好了,素采和春野才赶回来。
她们本在山下看庙会,并不知道消息,直到这边尘埃落定,护卫才去找了她们。
她俩心都快吓得跳出来了,一进来就赶紧请罪,左看右看小姐有没有事。
元苏苏放下袖子,说:“没事,只是扎穿了一个歹徒的脑袋,有点恶心。”
素采含泪拍着胸口:“小姐也太惊险了,若是我们在小姐身边,哪里用小姐自己来杀。”
“早晚也要杀,提前练了练手罢了。”元苏苏平静道,“我哪里能总是等着别人动手呢?”
她俩大赞了一番小姐英勇,又看向一边安静得毫无存在感的谢无寄。
一时……
有些尴尬。
前些天,她们还在四处打听这个人的下落,要把他送到小姐手上。
如今却……怎么在小姐屋里。
元苏苏正好,让她们去找护卫过来,一并告知了他们谢无寄的身份。
一时间鸦雀无声。
场面可以说是旷古未有,开天辟地的寂静。
而后,大家才尴尬笑着行起礼来。
“此事不能告诉元公爷,知道吗?”元苏苏在院中嘱咐道,“从今以后,我的任何事都不要私自告诉他。”
侍从们应是。
他们是元家从小培养到大的忠仆,只听从元家父女一人的话,别人无论怎么也撬不开口的。
只要瞒住了元公爷,那便一切都好说了。
黄玲和黄杨姐弟也在其中。
他们已是大为骇然。
元小姐,竟然敢在府上私藏了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
他们不敢揣测贵人的野心,只是紧紧低下头去。
元苏苏看了他们一眼,把他们叫过来,“黄玲,黄杨,你们进来。”
他们姐弟一人不知何故,只得忐忑地进了内堂。
谢无寄已穿着整肃,坐在一把精美的藤制轮椅上。
他背着正门口,看着堂内的一幅画。
身后,黑发披散,只在头顶束髻,以朴素的木簪挽着。
他们并不敢多看一眼,只是无声地垂眼下去。
黄玲恭谨地说:“拜见贵人。”
他们俩低头,元苏苏背对着,因而也就没有人注意到谢无寄听到这个声音那一瞬间,突如其来的片刻停滞。
“我以后要扶持他回京登位,他便是我说的那个会为你们黄家洗清冤屈的人。”元苏苏并不对他们隐瞒自己的野心,“你们只需知道,不论我做多么离经叛道的事,最后都离将你们黄家救出来更近一步,就行了。”
姐弟俩震撼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表明誓死效忠之心。
元苏苏很满意。
她觉得重生以来最好的事,就是跳过了看人这一步,直接便能知道谁可用,谁不可用。
谢无寄的大起大落,早已验明了身边人的品性。
也证明了他的识人之能的确过人。
他被圈禁时,九皇子主理审查,将他身边亲近的人尽数收押拷问。
从清风霁月的文人、战功无数的武将,到垂老昏聩的内侍、无法出声的护卫。死伤无数,血流遍野,一时朝堂之上噤若寒蝉,心有戚戚。
可到最后,竟然没有一人供出于谢无寄不利之言。
痛心疾首,泣血饮泪,声声含冤。
这成了震动朝野的一桩悬案。
从前人人艳羡大皇子手中能人如云,富有四海。
那之后,便人人撼动,感佩三皇子麾下风骨拔群,至死也不改弦易辙。
在这上面,元苏苏倒是很意外,并不知道谢无寄做下了什么,能令他们这样拼死护着。
只知道既然如此,那不管是何清宁、灵山居士,还是黄家姐弟,都是可以放心大胆接触的人。
黄玲拜下,道:“叩见皇子殿下。”
谢无寄只靠着椅背,许久没有出声。
半晌,才道:“毋需,以皇子之礼对我。”
而后,他听见她答是,以及一个少年闷闷的起坐行动之声。
这都是他前世,如亲生手足一般共同历经万难的人。
如今,他们因元苏苏的缘故,提前和他见了面。
谢无寄有点不敢转身。
他并未想到。
那铺天盖地的血色阴影,还犹如笼罩在他的眼前;厚重腥涩的血腥味,还在鼻尖未干。
好像就在昨日,他才亲眼看见了他们伤重垂危,苟延残喘的模样。
而今,却已活生生地,疏远而畏怯地站在这里。
他从见到老师时,便觉得恍然。
只是听他们说话,并不自己应声。
好像自己加入了其中,这梦境一样的情形便会须臾消散,化作枯骨铺地的现实。
他没想到元苏苏甚至注意到了他身边的黄玲和黄杨。
注意到了他的长姐,也还记得他对她说过,长姐是被人逼死的。
谢无寄像措手不及之间落入了一片水里。
四下昏茫却有热意,无尽的水波源源不断地涌来包裹,他看不见源头,一片漆黑,只睁着眼。
而后却又忽然脱水而出,一切幻象消失。
就这样什么都回来了。
元苏苏在他背后说着,语气平淡,将事情嘱咐完:“……日后他去了安平街的宅子,有什么事便找你们来告诉我。记得,千万要小心。”
姐弟俩恭谨应下。
起身时,黄杨却无端多看了谢无寄一眼。
退出门外去,黄玲关门。她转头看见黄杨还在望向里面,问:“你看什么?”
黄杨闷声沉默。
半晌,摇了摇头。
他只是觉得,这位皇子好像有些不同寻常的反应。只是这反应也没有恶意,他感觉不到危险,因而也不必要这样警醒。
……
谢无寄要养伤,在这厢房里住了两日。
元苏苏也不管他,任他是看书还是作画,只消何清宁来时,把他叫过来共商大计即可。
她给巡盐御史的千金赵小姐去了消息,邀她出去游湖。礼尚往来,赵小姐也下了帖,请她一起去巡按御史府上参宴。
巡盐御史和巡按御史都同出都察院。
从前在京中为官时,她的父亲和巡按御史也是同僚。
只是赵大人出巡多年,位置不曾挪动,早已隐隐地成了江淮当地的地头蛇。和早年京中的同僚,大约也是情分淡薄。
这些日子,他们慢慢地打听了巡按御史安大人的履历。
这位安大人勇武刚直,最恨贪腐;不惧强权,也颇有手腕。
只是因为过刚易折,从前在都察院中处处碰壁,得罪人不少,向来郁郁不得志。
如今既好不容易奉了皇命出巡,自是摩拳擦掌要做出一番事业来的。
“此人不屑强权,虽对陛下十分尽忠感激,对其余皇族,却没什么好脸色。”何清宁翻着卷宗,思索道,“听说他从前太过刚硬,不肯容情,得罪了九皇子府上的官员,被九皇子穿了不少小鞋,因而对大皇子,也不假辞色。”
“原来是个硬骨头。”元苏苏赞道,“骨头是硬的,就好办,就怕他软了。”
何清宁含笑:“善。”
“也怪不得。他对皇室如此避之不及,难怪来江淮之后,并不想邀我去府上坐坐。”元苏苏翻着另一本书,“我还得借赵小姐的名头,去见上这一面。”
谢无寄坐在另一侧,手里执书,安静迎窗阅览,只听他们讲,并不说话。
只在稍后,素采突然来报:“小姐,大殿下的人来了消息,说那匪徒招了。”
三人转过头去,问:“招的什么?”
素采回禀:“说是一位富家公子托下巨资,令这伙流亡匪盗到方寸寺,劫下一位小姐,软禁在城外一间院子里;等三日后,他自会遣人来找,付上余下金银。”
这个结果不出意料,谢璩果然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知道也追查不出他什么,元苏苏也不遗憾,只是听完这话,才问:“富家公子?”
素采点头,小心道:“婢子也想着是他。”
元苏苏将手里的珠串丢在小几上,清脆的一下,随后笑了一声。
“我却不想他还真有几分胆子,勾结匪徒,劫我车轿。”她的声音微微冷下去,依然在不以为意地笑,“他韩祖恩,有几条命够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