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宁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元小姐的想法。
历来先贤出世,都有些异象为证。
汉高祖起义,便梦中斩了白蛇;唐太宗降世,就有了一龙戏宫。
至于多少为真,多少为假,这自然是人说了算。天象岂能开口,梦境又怎可自辩?
只要他们肯做,那就是他们的异象。
何清宁眼前发亮,又沉思片刻道:“我有一友,善察天象,何不借力而为?”
“也不须求别人。”元苏苏眼也不眨道,“我已找人看过,近日便有景星庆云的吉兆,定下时机,让他现于人前即可。”
上辈子,这次吉兆被地方官员汇报给陛下,龙颜大悦,得了厚赏。
元苏苏将日子记得很清晰,那日会有紫气浮现天边,云霞如同凤凰来仪。到了晚间,福星大亮,照耀楼城。
她是在方寸寺的钟楼上看见,那时楼下山道上的百姓,皆以为神仙降世,伏首惊呼,叩头不止。
元苏苏不信是什么吉兆。
几缕云彩而已,她读过古书《相雨书》,知道天气是自然变化,有其征兆;也读过《星经》,知道辰、岁、荧惑、镇、太白五星,也知道三垣四象一十八宿。
陛下收到地方官员马屁,便借占星官之口表明是自己的仁政,得了上天的肯定。
他也未必是信这些,只是他想让世人信罢了。
既然反正都是编的,那这次,扣在谢无寄头上又如何。
何清宁颔首,越想便越兴奋,补充道:“天象其次,重要的是做了什么事,叫什么人看见。”
江淮府的人、事那样多,怎么就能把吉兆扣在谢无寄头上?
这个话,还得一个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来亲自传递。
元苏苏拂袖,微笑说:“我已有了人选。”
和大皇子一同来的那个还未露面的巡按御史,就是他们这次的登云梯。
何清宁道:“洗耳恭听。”
元苏苏把前因后果详细讲了一遍,“……谢璩住在巡盐御史府上,又与指挥使相交,却与巡按御史不曾多加来往。他是来坐镇后方督察办案的,本应与巡按御史同出同进才是,谢璩素爱交友,不是这么不妥帖的人。”
她讲到自己的推测,“这位巡按御史,只怕与谢璩不睦,又或是性子不同常人,不为大皇子气度所折服,因而两人实在说不到一处去。”
刚硬坚直,不惧强权,不献媚讨好。这是元苏苏对都察院那些人一向的印象,尤其是被任命做巡按御史的,向来都有些历史轶事里刚直不阿的青天做派。
何清宁若有所思,随即奉承道:“元小姐对大皇子十分了解,观察入微,能见常人之不能见。”
“那倒也没什么,不过是人人都以为我是将来的大皇子妃,有什么事都不瞒我罢了。”元苏苏语气泰然,像是丝毫不觉得这话会给何清宁带来多大的冲击,只平静道,“我这是祸起萧墙,谢璩定然想不到。”
何清宁一时愕住。
元小姐说什么?
大、大皇子妃?
这差点又给他吓得坐下去。
他还以为,这位金尊玉贵的元小姐乃是李妃的亲眷,又或是曾有渊源,看上谢无寄毫无背景的处境,因而才愿意出手帮他。
可是她……
她竟然和,大皇子交好?
既然人人都认定她将来会做大皇子妃,那她还费心筹谋这些,是因何而起?
大皇子如今势大,她若想要尊荣,只消静待便可,何故要冒这样大的险?
何清宁呆滞地看了看谢无寄,又看看她。
谢无寄起来之后,因元苏苏说了那句“你且听着”,便一直安静坐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
他身上裹着重重纱布,连手也包起。
人只草草清洗过,却仍看得出样貌出众,身型也还……
何清宁一时有些猜想。
略带恍然道:“元小姐是看上了无寄?”
谢无寄重重地以拳掩唇咳嗽起来,咳得脊背发颤,连背上的脊骨也凸起来。
元苏苏话在嘴里咽了一下,才闭眼忍下来,“那也不用说这么不着边际的话。”
何清宁没想明白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她帮谢无寄对上大皇子,只能沉重颔首。
只是这关系不弄清楚,日后他们相处的时日还多,只怕生了误会。
而后,他又有了猜想,问道:“元小姐不想嫁人?”
若是不想嫁人,那也说得通。另立门户,分庭抗礼,便是她对这长辈强制的婚姻最好的报复。
这个何先生比寻常男人是稍稍明理些,但想法也十分受限。
元苏苏觉得要和他讲清楚。
“并不是人人都在意成婚与否。”她冷淡道,“我愿意扶持谁与我个人的喜好婚事没有任何关系,你会因为不想娶公主,便去动摇正统吗?”
何清宁愣着。
“同理,你会因为看上一个寻常女子,而背弃公主青眼,甚至转而扶持她胜过公主吗?”
何清宁这下无言。
“我想要权力,便只是想要权力,从何而来都没有关系。若我做皇子妃能掌权,那便做皇子妃;若做盟友也可,那便做盟友更好。”元苏苏思路清晰,毫不停滞,一路将何清宁说得不敢抬头。
“婚姻是手段,是联系,亦是同盟。唯独不会是我情难自禁,困囿己身于后宅;更不会是我的牢笼,使尽手段只为从中逃脱;它还困不住我。”
她最后哂笑道:“所有男人不都这样想吗?联姻只是借势的手段,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家中多了个不喜欢的男人,也自于我无碍。”
年过四十的何清宁,将头埋得深深的。
他脸上发红,一时烫一时冷,竟为自己的浅薄,而感到难以适从的愧疚。
他自认并不是世俗轻视女子之辈,可听元小姐所说,才知自己所想已经固化。
是啊,她为何不能仅仅是为了扶持一个自己的势力登位?
目前的谢无寄,比起京中的两位皇子,都好掌控得多。
倘若是个男人来,不用对他说这一番话,何清宁也自会认为其有夺位之心,谋求从龙之功。
可偏偏就是因为对方是小姐,而这样想了……
“谢璩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但他也不会因我而保守底线;我对谢璩亦并无宿怨,与他相争,也只因贪图权力而已。各有所求,没什么好说的。”
元苏苏冷淡道,“我并不是非要有苦衷才行事的人。”
她也不屑,为自己找个仁义的借口。
权欲就是权欲,争夺就是争夺,何必要将自己立作弱势。
她担着未来大皇子妃之名,暗中扶持谢无寄,那又如何呢?
准谢璩利用她的家世,便不准她利用谢璩的消息吗?
若谢璩要真是输在她手上,那也只能怪他不防人,轻视她是女孩,认为她只会依附信赖于他。而不曾想过,她元苏苏的想要的,从来不是能轻易打发的。
况且,这次山匪的事,早让谢璩在她这里沦为需要戒备之人了。
何清宁久久低头。
最后,叹道:“元小姐心有大志,我辈浅薄不能及。”
元苏苏自然很喜欢听这些奉承话,只是听多了也无益,说:“我素性强势任性,何先生缜密,自然有诸多能提点我的地方。”
说到这里,她才想起完全把谢无寄忘了,转头看过去。
察觉她的目光,谢无寄抬头来,含蓄向她顿首。
“承蒙贵人青睐。”他声音嘶哑,敛目温驯地扣着衣裳,将裸露的脊骨收进衣袍,似乎一点反骨也没有,“我身无长处,愿为贵人,效犬马之劳。”
元苏苏看了他一会儿,实在没有看出异样。半晌,嗯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谢无寄虽然认真在听,但心思好像并不在刚才这句话上。
倒像是在回刍前面的哪句话,因而有些思虑重重的样子。
……甚至,还似乎隐隐有些欣然。
乃至是愉悦。
虽然如今他已不是那暴虐病态的样子,但这不合时宜的情绪,还挺让人毛骨悚然的。
元苏苏皱眉,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让他看起来这么奇怪。
何清宁看了看,只识趣地拱手道:“只怕元小姐和无寄还有些要事要谈,我先告辞,等需要我时,再来唤我即可。”
元苏苏点头,叫人送他出去。
谢无寄在此时才突然出声喊道:“老师。”
何清宁顿住,和蔼地看向他。
他道:“明日再见。”
何清宁点点头,并不知道这句话包含了多少的情感,又是时隔了多少年月,才能重新对他说出。
他说:“好,明日再见。”
何清宁一出了门,便再也忍不下急不可耐的心情。
他叫了林护卫,嘱咐道:“麻烦快些把我送到。”
他得立刻回何府,把那封秘信找出来,送到元小姐处藏好,以后还有大用。
还有师门的种种关系,前来拜访的旧友,以及前些日子荐书去的那家,都需要即刻解决了。
……
堂内,就剩下元苏苏和谢无寄两人。
她终于摘下幂篱,透了这一口气。
元苏苏皱眉站着,便任谢无寄安静地系着袍带。
她这厢雍容繁复,挺拔而立;而谢无寄病弱苍白,衣着单薄,还显出一股逆来顺受的样子,看起来怎么像是她凌虐了他似的。
她并不在意看见谢无寄衣衫不整,而谢无寄本人好像也不在意在她面前如此狼狈。
元苏苏目光往下看了看,说:“你想问什么?”
平白无故要扶持他夺位,自然是有利可图。她知道谢无寄疑惑,等着谢无寄问明白自己的目的,让他好忠心地为自己所用。
谢无寄顿了下,也静默了片刻。
元苏苏本已准备好和这个心机很深的人做一场交锋,气势已经备足,打算先入为主。
却没想谢无寄默然片刻,问道:“贵人知道我名字的来历?”
元苏苏话到嘴边,一噎。
她眉头动了动,什么东西,这是在问什么?
她闭了下眼,平下心绪说:“听内宫老人说的。”
谢无寄身上的那种愉悦感似乎更加明显了,诡异得很。
他甚至非常难得的,压抑不住想要笑起来。
是这样啊。
是这样啊。
知道他名字来历的,只有那位后来服侍在他身侧,又被元苏苏救下的老仆。
只有那位老内侍会告诉她这些事。
而她记住了。
谢无寄从没想过。从前世,到这一世,一向如此。
他一向以为,元苏苏心上绝不会留下任何与自己相关的事。她眼里从来留不下任何人,对任何事,也大都不以为意。
……原来她注意过他名字的来历。
她注意过,与他有关的传闻。
原来元苏苏不是什么也不在意。
那他在元苏苏心里是什么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