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别离

金雪瑕很快便将完成契约,在离去之前,他想帮余若真圆满夙愿,便单刀直入,先行试探。若周子皙当真失了记忆,余若真自然容易得偿所愿;若周子皙是因着什么顾虑才假装失忆的,余若真只需责备自己开玩笑不分场合,三两句话便可糊弄过去。

来人在观察自己,周不渡也在细看对方。

黑衣蒙面的那个,眼神语气皆是泠然,脸白得像雪,气韵亦然,没有不虞或桀骜,只是冰冷,全然的无悲无喜,不似个正常人。

那位“公子”就正常多了,英俊儒雅、清贵温文,只是形容狼狈,双目泛红,像是奔波了许久、忧思伤神的模样。

周不渡没有江湖经验,但本能地不想跟这两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产生瓜葛,未免被对方套话,便先把话说死了,道:“胡来都告诉我了,我少不更事,在江湖上结了许多仇怨,现在落得这样的下场,亦是随业报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信他。”

他的态度很显然,意思是,我笃信杨悉檀的说辞,无论你们再说什么,我都不会信。

杨悉檀哪里想得到?自己胡说惯了,随口几句瞎话,原意只是吓一吓周不渡,让他往后低调做人,却正合了金雪瑕的意,给了他发挥的余地。

金雪瑕添油加醋,说:“不错,正因你仇家太多,公子方才日夜兼程追来,纵然单枪匹马,亦要冒险深入贼窝,全不顾自己的安危。好在你无事,速同我们离去。”

周不渡:“多谢两位牵挂,但我已觉今是而昨非。若你们真是我的朋友,便请回罢,我想远离江湖,已想好了去处。”

余若真静静听着,一直没有说话。

他看着周不渡身后的僵尸,从其轮廓、身形及随身物件判断,应当就是昔年照拂自己的大善人何鸾,亦即恶名昭著的金瞳罗刹越千江。

但天下道法三千,死而复生之事在他看来并没有多么神异,他甚至在越千江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这不失为一个令人惊喜的发现。可惜眼下不是探究的时候,他只能按捺疑惑。

至此时,金雪瑕已经做完铺垫。

余若真便才开口,笑说:“床上躺着的,是你的师父,金瞳罗刹越千江。他的玄铁匣里,有两样东西。一样是鸣鸿刀,刀长五尺,通体漆黑,刀柄刻一双青鸾,乃秦王亲手所造。另一样是紫金洞箫,长一尺九寸,南海紫竹制成,韩湘子的旧物,南梁国破之日,后主向秦王请罪时所赠,名曰照影。”

还真认识啊?周不渡不敢乱说话了。

余若真向前一步,抬手,道:“你后背上有花绣,纹的是鱼化龙图。”

周不渡后退一步,避开。

“别磕着床方。”余若真收手,眼神有些受伤。

周不渡将信将疑,解开衣裳,对着梳妆铜镜回头照看,果真见到自己后背刺有纹身,在左后背肩胛骨的下方,那里原本有一道疤痕,上面纹有一朵莲花、一条鱼尾。

余若真笑了笑,说起谎来面不红心不跳:“可惜只成了半幅,前日,你同我说起,让我帮你绣完。”

这纹身所在之处很是私密,周不渡想,这位“公子”可能的确是原身的朋友,而且关系很亲密,他对原身的关切不似作伪,把伤感藏而不露的模样实足令人揪心,但他跟像越千江、杨悉檀一样认错了人,他要找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周不渡叹了一口气,道:“抱歉,我意已决。”

“不,是我来晚了。”余若真无奈摇头,眼里却像有火在燃,酝酿着一股复杂的情绪。那眼神浓稠,若有实质,几乎成了一双抚摸着周不渡眉眼的手。

“呜——呜呜呜!”

恰此时,藐云岛上各处传出号角声。

料想是察觉到了官兵的动静,贼匪们闹哄哄的,纷纷赶往前山议事堂。

余若真眼里的火刹那生灭,在金雪瑕耳畔低语一句,似乎是说了些“保护”“远离”“等待”之类的话,回顾周不渡,又同他笑了笑,说:“我们是朋友,我会不强留你,但此地危险,先让他护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而后,便匆匆离开了。

周不渡松了口气。

但金雪瑕仍然背靠着房门,用九尺身躯堵着出路,低头擦拭着一把羊角匕首,动作却又轻又稳,像一团缥缈的黑影。

外头的吵闹声越来越大。

“你犯了事。”金雪瑕先出声。

周不渡却说:“我能自保。”

金雪瑕言简意赅,道:“你不会划船,不会水。”

“我……”周不渡是会划船的,水性也很不错,可眼下的形势十分不妙。

金雪瑕把匕首收入袖里,道:“跟我走,或者被官兵抓。”

周不渡没得选,摇铃念咒,驱使着僵化的越千江往后山去。

金雪瑕日日暗中观察,知道周不渡身体羸弱,便自发提了行李,还想把他背在背上,好走得快些。但他的手刚一碰到周不渡的肩膀,那浑身贴满黄符、仿佛僵尸的越千江立马就动了起来,刹那间拔刀出鞘,险些一刀把他劈成两段。

金雪瑕轻灵闪身,既不怕,亦不恼。

越千江收刀,把周不渡抱在怀里,快步向前。

周不渡不清楚越千江是否仍然留有神智,附在他耳旁,低声说:“这人是来帮忙划船的。”

而后,越千江便没再擅自行动。

三人乘船解纤,驶入大海,无言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