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是泥地,不漏雨也湿哒哒的滑。
云仁善扶了她一下,在她跨出门槛后又及时收回手,目光追过去,双目被大雨浇湿,余下一片潮意。
他脑子不够聪明,但大抵明白是程蕙兰的家人找来了。
兄妹团聚,有许多话可说,也有许多泪要倾诉。
程砺锋来时,没带纸笔,临时花高价叫人在村里敲门买来,给程蕙兰写字用。
她久不动笔,很生疏,但写得很认真。
开头第一句,不是说害她这样的人是谁,而是说救她的人是谁。
程砺锋看一眼云仁善。
这男人黑瘦,腰背略微佝偻,与其他农夫的区别大概是那双一看就没几分心机的眼睛了。
屋里小孩在哭,他站堂屋跟房门之间,进退两难。
眼睛在程蕙兰、程砺锋,还有里屋之间挪转。
程蕙兰下一句是如果回京都,他们要一起。
写完也是等回应,才哭过,但镇定下来,眼底神情都是坚定。
程砺锋折了这张晕墨的纸,叫云仁善去把孩子抱出来,“抱出来我看看吧,哭得怪叫人心疼的。”
云仁善又看向程蕙兰,得她点头,他才动身。
屋里实在小,程砺锋打发下属去村民家借宿躲雨,留一个护卫守门。
程蕙兰后面写字时,他叫云仁善坐。
小云程怕生,紧紧抱着爹爹的脖子不放,但又对家里的陌生来客好奇,侧着头,睁着漂亮的大眼睛望着程砺锋。
程砺锋问他现在会不会说话,云仁善点头,比了个“二”。
程砺锋问:“会叫爹娘?”
云仁善点头。
于是程蕙兰写信时,他就教小云程叫舅舅。
小云程长这么大,还没人跟他说这么多话。
起初怕,看爹娘都在,他也没被怎么,就慢慢放下了警惕,会跟程砺锋玩。
程砺锋的玉佩上有穗子,颜色亮,被雨水打湿了一点,不影响把玩。
他拿着哄小云程,穗子柔软,只有很小一把,被孩子抓住,程砺锋就给他。
一个穗子,哄得小云程愿意学新词,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喊着“舅舅”。
程蕙兰是长话短说,她清楚她爹的脾性,一定会嫌丢人,会逼和离,随便拿银子打发人。
所以她说清楚前因后果后,也在把她构想过无数次的回家方式写了下来。
她想留在农庄里,过自己的小日子,没那么繁华奢侈,但一家人在一处。
如果可以,就在京都的郊外农庄。这样离兄长近。
不行,就隔一两座城,离远一点,一年到头能见几次也可以。
程砺锋肯定要带她回京都,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的,不会再让人丢了。
他把目光转向云仁善,程蕙兰知道他有话问,又在一张新纸上写下她去做饭的字。
程砺锋看这一行字只觉得眼睛痛,他千娇万宠养大的妹妹,也会下厨了。
程蕙兰起身,还拍了拍云仁善的肩膀,以示安抚。
家里菜少,程砺锋没叫人去准备,想看看他们平时都吃的什么。
跟云仁善的沟通需要耐心,这个老实庄稼汉到了慌张时候,表述不清晰。
好在程砺锋是个很擅长提问的人,交流一会儿,他搞清楚状况,就到了提问环节。
有的是点头摇头就能回答,有的是一个问题提出来,他会列几个想法,叫云仁善认真听,他是这样想,就点头,不是就摇头,是又不是就举手,还能继续深入讨论一下。
等程蕙兰弄好饭菜,他们也差不多聊完。
程砺锋当着程蕙兰的面问他最后一个问题,“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回京都吗?”
被提问太多,云仁善一听他声音就坐直了,但一时没反应过来。
程蕙兰踢他一脚,他还是不点头也不摇头,等程砺锋问第二回,他确认意思,他就一个劲儿的点头,眨眨眼,眼眶就湿润了。
小云程朝他伸手喊“爹爹”,他抱起孩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再抬头看程蕙兰时,是窘迫与喜悦交缠的神态,一下把她的思绪拉回两年前的一天。
那是她第一次去县里,比她想象中顺利。
她记得是云仁善设的陷阱里,掉了两只兔子,其中母兔还揣着兔崽,他要去卖,她说想去,云仁善稍一犹豫,就点头了。
兔子吃菜吃草就活,照理来说,等母兔生了小兔子后,他们再卖,获利会更多。
但他们当时还跟云仁义一家住一起,是不能等兔子下崽再卖的,只能先卖,不然手里一分钱也没。
那次是云仁善头一次不上交给家里,他打算偷偷卖了钱,给程蕙兰抓药。
她落水后身子弱,没好利索又挨了打。换下来的衣服都被李秋菊穿了,她气急得不行,险些晕倒。
不过去县里,她是有私心的,她想去县衙。
去县衙之前,是跟云仁善一起卖兔子,在街上找个空位蹲着,兔子绑好摆出来,只等人来买。
他俩都不会叫卖,程蕙兰怕因样貌惹出麻烦,抹黑了脸,躲他后面看。
等了一会儿,没人过问他的兔子,他就拎着公兔站起来,跟路过行人呀呀打招呼。
他不会说,自然不会讲价,所以是定的一口价。公兔五十文,母兔八十文,被人反复逗弄着玩,非说是五文和八文。
他应当是见多了,习惯了,只一次一次的比划,直到人家说出来了正确价格,再反过来埋怨他不会讲话不好沟通,耽误了时辰,要便宜个几文钱,才把两只兔子卖出去。
拿到铜板时,他脸上有笑,回过头见程蕙兰看他,又化作了窘迫。
与现在无二致。
程蕙兰笑了下,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落魄才知人情冷暖。
好在已经苦尽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