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盒再靠里,还有一个裁剪下来的快递单据。
上面显示,这双球鞋送到的时间,是12月10日。
他十六岁生日的那一天。
抱着那双球鞋,压抑的情感终于溃不成军。
四面八方的墙壁都仿佛向他挤压而来,压着他的胸膛,让他再无法得到半分喘息。
成曦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冲下了楼,冷风怒号,冻到骨头打颤都舍不得松开他的球鞋。
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漫天漫地的大雪,仿佛恨不得吞噬整座城市。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他滑倒在雪地中央,跪在地上,内心绞痛到再不能发出半点儿声音。
爸爸,爸爸…你带我走吧……
……
“滴—滴滴——”
成曦回过头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大卡车车灯的强光逼面而来,紧跟着,就是那声震撼天地的巨响:
“砰——!!!”
……
那一刻,成曦奇异地感觉到自己以一个绝不可能的角度被撞飞。
满地的雪花逆风扬起,与他擦肩而过,倒旋着飘向天空;一栋栋灯火璀璨的高楼肉眼可见地坍缩下去,而后人间蒸发;伴随着整座城市的翻转、折叠,世间的一切都像泛黄的枯叶那般褪色;昏暗笼罩大地,婴儿的啼哭在耳畔响起……而后这一切都终归寂静,漫长的时间压缩成短暂的黑暗,在黑暗的尽头,是石入大海一般的波澜:
“噗通——”
“哗——”
“艹!谁他妈往河里乱丢垃圾?”少年刚一个漂移,驾着摩托车在河岸边停下。河里溅起的巨大水花就直接泼洒了他一身。这白t恤是他前不久刚买的,今儿才第一天穿出来,也不知道哪个孙子……
“老、老大…刚好像有人跳河了……”
听到这话的同时,少年也意识到了不对。如果是扔垃圾,怎么可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把摩托靠在树上,自己走到河边,摘下墨镜一看——
河里果然有一个人,穿着厚厚的黑羽绒服。这会儿羽绒服浸了水,正重重地往下沉。而那个穿着羽绒服来自|杀的倒霉蛋正在河中央一浮一沉,被河水灌得张不开嘴巴。
呼—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噜……
成曦本来是会游泳的。可是一来这厚厚的冬衣让他舒展不开拳脚。二来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自己不是死了吗?可是这么多水是从哪来的啊?成曦体内的氧气被河水一点点地夺走,他的大脑也越发昏沉,咽喉像被人掐住了般不得喘息。
河岸上的少年目睹了这一幕,二话没说,三两下就脱掉了身上的t恤。
“老大、老大——”小弟们一个个地都吓坏了。眼前这条河是南江的主要河流之一,流量极大,每年都淹死不少人。再加上今年多雨,水势更是高涨。更何况现在,光是那河水拍击河岸的汹涌怒号都足以让人心底发憷。
“老大,别去。”一个戴眼镜的男孩站了出来,认真道,“这么大的水,你救不了他。上个星期刘家二儿子的死你忘了吗?”
“是啊是啊,”旁边一个小胖子立马跟腔:“放假之前,班主任不是还再三强调,说今
年情况特殊,无论如何都绝不允许下河的么?”
“老大,别去了,太危险了……”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全在阻拦,就没有一个人支持他的。少年紧攥着拳头,手心冒汗,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些胆怯。可是当他抬起头来,看到河里的人正以极快的速度被河水冲走,眼看就要被冲到滩险流急处,再没机会救出来时,他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自己不去,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淹死吗?
“在这里等我。”说完这句,少年不顾众人阻拦,义无反顾地跳进了波涛汹涌的河中。
“老大、老大——”着急的喊声在岸上此起彼伏。
少年人却是早已顾不得这些。他是个熟知水性的,可也在跳进河里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了此次的不同寻常:今年的水势比过往任何一年都要凶猛,他才刚进来,浑身肌肉就已经被河水拍打得生疼了。他不敢掉以轻心,更没有功夫答复岸上的小弟们。眼瞅着那个自杀的人就要被彻底冲走了,他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咕噜…咕噜……肚子里满满的都是水,成曦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浩荡的水波在他眼前滚动着。就在他失去知觉,身体沉入水底前的最后一秒,他模糊地看到一个少年排除万难朝他游来,而紧跟着的是一声急促的呼喊:
“抓紧了!”
少年的声音低沉磁性,却又满是年轻与青涩。那声音在万般紧急的困境中,依旧带着掩藏不住的生命活力。那坚毅刚强的声音刺激着成曦的大脑,使得他那早已困顿了的神经,都因此而些微的如沐春风。
握住他手的,是少年的手。将他抱在怀里的,亦是少年的臂膀。那臂膀远谈不上粗壮,却出人意料的结实。羽绒服被扒下后,成曦贴上了少年的胸膛。冰凉滑腻之间,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中,成曦竟感到了一丝奇异的心安。不同于濒死之人的恐惧与绝望,仿佛被那素不相识的少年抱着,天塌下来都不用再害怕。
成曦几乎已经失去意识了,他就像抱住一块木头那样本能地抱着少年的身体,章鱼一样死死地缠着他。有好几次,他能感觉到,浪涛大得恨不能将他和少年双双打翻,少年的身体亦
在控制不住地往下沉,游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成曦大概知道那少年已经精疲力尽了,可是他没想到,少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自己……
少年抓着小弟们抛来的绳子,手臂肌肉弓起用力,抱着成曦爬上河岸时,成曦已经彻底晕过去了。
“天啊,老大,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那小胖子双手被绳子勒到通红,眼圈也红着,他当真不知道万一他们老大死了他还有什么颜面活下去。
其他的小弟们也都围了上来。
少年却是没有功夫安抚他们,把成曦放在草地上后,他整个人也就跟着躺倒在了一边。他浑身湿透,肌肉累到酸软肿胀。他在水中憋气过久,好几次都以为自己游不上来了,如今脑仁子都在嗡嗡疼着。
他在草地上缓了十数秒,才慢慢坐起身来,盘腿看向刚刚被他救上来的人。
“好年轻啊,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大的样子。”
“乍一看,这小子怎么还有点儿帅?”
“不止是‘有点’吧……”
“让让,让让。”少年拨开众小弟,凑到了刚刚被他救上来的人跟前。
人是他豁出性命救上来的,要看,怎么也该是他先看!
“老大,这人昏过去了。”
“是不是要做人工呼吸?”
“太帅了,我下不去嘴。老大,要不然你来……”
咳、咳咳……成曦吐着水醒过来的时候,所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少年那响亮又字正腔圆的“滚蛋!”二字。
春天的阳光倾泻而下,温暖地洒落在他湿哒哒的身体上时,成曦恍然间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他就像是一个初来人世的婴儿那般,迟疑、而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一阵轻风吹过,万千樱花摇落如雪。在那光圈轮转的明媚骄阳里,逆着光,朝他看来的,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美好容颜。在此之前,成曦从不知道,世上竟还有人能够英俊到这种地步。
而那少年眼角微微垂着,形成了一个月牙般的好看弧度,分明是在朝着他笑。当他听到少年问自己,还“难不难受”的时候,那句话中所含的关切,让他几乎连心都要化了。
眼前的视线清晰以后,蓦然间,成曦的目光注意到了什么令他心头一跳的东西。
断眉。
是断眉。
少年的剑眉浓密而漂亮,唯独在右眉的眉尾处,出现了一道明显的断痕。
而这处断痕,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在少年本就俊美的脸上平添了几分野性与不羁。且越看越有韵味,断痕的位置与粗细恰到好处,一切浑然天成,宛若神来之笔,妙不可言。
成曦怔怔盯着那道断痕,越发眉目失神,甚至,不自觉地伸出手指,想要探上去抚摸。
自然在伸到一半时被少年一把抓住,拦在半空。
周围的小弟们纷纷嗤笑开来:
“我去,不是吧。”
“竟然被咱们老大帅成这样,我终于见到一个比我还没见过世面的了。”
“可惜,可惜,咱们老大已经名草有主了。要不然,我还真怕老大救人救出个露水情缘来……”
成曦的手被少年抓着,须臾动弹不得,他这才分出心来,留意到了围观众人。
他缓缓侧过头去,看着众人,喉结上下一滚,终是颤声问出了,那个足以令他内心地裂天崩的问题:
“你们老大…他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