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通电话到了最后,成曦几乎连嘴唇都在哆嗦着发抖。
挂了电话,他睁着眼睛茫然四顾,在冷风一吹清醒过来的同时就飞一般冲下了天桥。
“哎,成曦,成曦!”
几人匆匆追下去,生怕醉酒的他会出什么事儿。可是,晚了。
成曦钻进一辆出租车,车门一关,啪地一声,彻底隔绝了几人。
“司机,拜托,拜托您了…亨泰花园建设工地,快…快些…求您了……”
成曦颤抖的声音几乎带了哭腔,司机会意,一脚油门踩到底,汽车眨眼间就在大马路上飞驰了起来。
没事的,没事的,一定没事的…成曦耳畔一阵嗡鸣,手脚控制不住地发凉发抖,拼命告诉自己不会有事才能勉强控制住心脏不至于撞破胸膛。十多分钟的车程,漫长得却仿佛一个世纪。出租车停下的那一刻,成曦几乎是子|弹一般冲了出去。
那通电话的声音,仿佛还在他嗡鸣着的耳畔回响:
“喂,是老成家儿子吗?!”
“出事儿了,亨泰花园建设工地,你爸可能要不行了…你赶紧来吧!”
“……”
爸爸,坚持住……工地之内灯火通明,而当成曦抬起头来,看清楚工地大门上的牌子时几乎当场眼前一黑——这不就是他去吃火锅时路过的那个???不过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迈着两条大长腿冲了进去。遇到人就抓住胳膊问人家:“成文彪在哪儿?”
那人也是个年轻小伙子,比他大不了几岁,戴着安全帽,一下子被他吓住了。
“不、不认识…”那人说。
成曦松开他,再往里跑。里面已经乱成一团了,灯光晃来晃去,人们到处奔走,有人喊叫有人指挥,警戒线拉了起来,老远仿佛还能听到救护车鸣笛的声音。
成曦这会儿已经怕得不行了,他抓住一个人又问人家成文彪在哪儿。那人正急着往外走,给他指了一下说还在里面。
成曦登时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人说还在里面,就证明人肯定没事。可是当他再往前跑,终于被警戒线拦住,看到不远处那一大片骇人的废墟时,他的心还是一下子如坠冰
窟。
无数的巨石瓦砾,堆叠得山一样高。黑暗中仿佛吞噬一切的巨兽。
到了这份儿上,成曦甚至连呼吸都做不到了,他几乎是全凭本能抓住第三个人,向人家打听自己爸爸的下落。
刘瑞整个人都到了崩溃的边缘了,一回头,就看到了这个面色惨白如纸的少年。
“怕是…救不出来了……”刘瑞嗓子发紧,终于颤抖着说出了那个笼罩在心底的答案。
成曦的天塌了。
·
成文彪下葬的那天,天上下起了雨。雾霭在空中弥漫,淅淅沥沥的雨丝打湿地面,带来了一冬最深的寒意。
成文彪这一辈子众叛亲离,幼时就和家人关系不好;青年时期妻子撒手人寰,弃他而去;到了最后,给他送葬的亲人,也唯有膝下这名尚未长成的幼子。
他活了一辈子,操劳了一辈子。到死的时候,连全尸都没有留下。
成曦穿着黑色的西装,来来往往地打理着前来吊唁的亲朋。他的骨架不是很宽,那西装还有些撑不太起来。不过好在他个子高,倒也像是个大人了。
成文彪刚死的时候,他还什么都不懂,又是未成年人,干什么都不方便。葬礼的一应事宜他完全两眼一抹黑。前前后后往殡仪馆跑了好几趟,到处托人求人,折腾了一个星期,才算是勉强把成文彪葬了下去。
成文彪还在的时候疼他疼得厉害,从小到大,他想要的,成文彪没有一样不想着法子满足。成曦被保护得太好了,自始至终对家里的财务状况都一无所知。直到成文彪去世,成曦拿到成文彪的银行卡,才发现家里所有的积蓄加起来连五位数都不到。他厚着脸皮把和爸爸有来往的叔叔们都借遍了,这才算是凑足了钱给爸爸买墓地。现在光是外债他都欠着好几万,至于以后上学读书的钱,就更是没有半点儿着落。
这些天里,为了省钱,成曦一天只吃一到两顿饭,除了泡面就是馒头。不到饿得实在受不了,他是不会找食儿吃的。而今天给爸爸下葬,他忙得连早饭都顾不上吃。整个葬礼仪式,爸爸生前的朋友们稀稀拉拉地来,他就那么空着肚子,一大上午一大下午地站着陪。时间久了,雨水浸透他的衣服,寒风一吹
,更是冷到骨头缝里。成曦一直撑到黄昏的时候,终于熬不住了,眼前一黑,一头昏死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家中温暖的床上。望着老旧了的天花板,饭香味遥遥飘来,钻进他的鼻腔,勾得他食指大动。
那一刻,成曦突然有种幻觉,他觉得爸爸还没走。而今天,也跟过往的无数日子并没有什么分别:他放学回家,累了就往床上一躺。等到一觉醒来的时候,下班回来的爸爸也已经做好了晚饭,逆着夕阳过来摸摸他的头,笑着叫他一起去吃。
可是,可是…爸爸已经死了啊……
又为什么会有饭香味呢?
他忍着头痛挣扎着下床,扶着墙头重脚轻地往外走。站在客厅里,透过走廊看向厨房。
他能看到,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雨势渐大,打在窗上,劈啪作响。而一窗之隔的厨房内则是另一番景象:暖黄色的灯光下,一个男人穿着围裙,围着灶台静静熬着汤。当锅里的蒸汽飘起来的时候,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成曦都仿佛感到了融融暖意。
看着看着,成曦的眼睛湿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他已然不敢再上前一步。他想,如果是在做梦,就永远停在这儿吧,不要再往前了。他怕再往前,梦醒了,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晚饭做好后,男人关了火。在他扭头的瞬间,成曦看到了他的脸。
那人不是爸爸,而是来参加葬礼的一个叔叔。
成曦砰砰直跳的心脏,慢慢地凉了下来。
许峰把锅端到餐桌上,掀开锅盖,取过成曦的碗,一边帮他盛汤,一边问,“身体还行吗?有没有发烧?”
“没有…”成曦摇了摇头,偷偷抬眼看这位许叔叔。
许叔叔不愧是大公司的总裁,哪怕穿着围裙,为他做饭盛汤,一言一行,依旧是十足的端庄稳重,平白给人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
许叔叔和爸爸是高中同学,成曦小的时候,许叔叔常常到他家里来,那个时候还抱过他。在他长大一些以后,许叔叔的事业蒸蒸日上,把公司总部迁到了首都。和爸爸的境遇越拉越大,慢慢地,就很少再来他家了。
爸爸的葬礼规模本就不大,甚至连他的亲叔叔都
没有来。本来,这么多年不联系的旧友,如今能从首都飞回来参加爸爸的葬礼,成曦已经很感激了。而今人家又做饭又照顾自己,成曦已然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接过碗的时候,他除了谢谢,就还是谢谢。
“没发烧就好,”许峰点了点头,示意他,“吃吧。”
“嗯…嗯。”这种时候,窘迫交加,许叔叔没问他别的问题,倒是让成曦轻松了一点儿。他低下头去,勺子拨着碗里的汤,嘴巴轻轻吹气。那股甜丝丝的香味钻进鼻腔的时候,他才恍然间反应过来。许叔叔炖的这一锅,不是别的,而是他从小到大,最爱吃的椰子鸡。
成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咬那个鸡肉的时候,眼泪就像控制不住了一样总想往下掉。他不能在别人面前哭的,可那个蒸气一熏却怎么都绷不住了。
他拼命遮着,拼命掩着,眼泪还是啪嗒啪嗒掉进了汤里。到最后他只能放下碗,手指紧掐着椅子,用力盯着天花板。他记得爸爸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抬头看天,这样,眼泪就不会掉下来了……
可是,可是…他这个样子…真的好难受啊……
“小曦,想哭就哭出来吧,你不用忍着的。”许峰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半蹲下身,与他齐平,大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而成曦就好像怎么也不肯低头让眼泪流出来一样,他梗着脖子沙哑出声,“叔…我对不起我爸…”
许峰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耐心听他说着。
“我欠他的,要怎么还啊……”
“好好活着,”许峰终于开口,捏着他肩膀的手力气也更大了一些,“好好活着,就是对他最大的报答……”
……
父亲的葬礼结束后,日子又恢复了往日平平淡淡的模样。成曦并没有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同学们,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上学、放学。只是,家里再没有那个人,平时给他做饭,夜里给他掖被子了。成曦开始学着自己做饭,被热油烫过很多次以后,竟也慢慢找到了一点儿诀窍。
他有的时候,觉得自己长大了,学会独立了。可有的时候,他也会莫名其妙整个人消沉下来,不知道自己努力活着、努力上进,这一
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天快黑的时候,他给刘瑞打了一通电话。
父亲去世,他没钱安葬父亲。刘瑞支援了他五千块钱。他知道刘瑞他们挣钱不容易。再者,他之前不认识刘瑞,关系比较生分。因此,就想给刘瑞等爸爸的一众工友们打个电话,告诉他们,等自己有了钱,第一时间就把借的钱还上。
谁知,电话拨通,刘瑞知道他的来意后,却是有点儿纳闷地说:
“嗯?那五千块钱,今天上午就已经打到我卡里了啊。”
成曦也愣住,说,“瑞叔,不是我啊。会不会是有人打错了?”
刘瑞想了一下,说,“这样,我把卡号给你念念,你找张纸记下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成曦点了点头,坐在茶几旁记卡号。刘瑞念完那一长串数字以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跑到爸爸的房间,打开抽屉,从里面找到了一个陈年账本。
在那个账本里,他看到了刘瑞刚刚念给他的卡号。
那是……许叔叔的卡。
这钱…是许叔叔替他还的?!
成曦一时还有点不敢确定,挂断电话以后,他又依次去找其他曾借钱给他的叔叔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