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谁也没想到一向少言寡语的户部尚书夏原吉再次开口启奏:“圣上,历年征战师出无功,军马储蓄十丧。如今灾眚迭作,内外俱疲。况圣躬少安、尚须调护,乞遣将往征,忽劳车驾……”
叭的一声,天子御座前的龙案被猛地掀翻,朱棣勃然大怒,指着夏原吉骂道:“好你个夏原吉,朕的功过是由你来评说的吗?没钱,没钱,朕让你执掌户部就是为了让你天天在朕耳边哭穷吗?”
如狮吼一般,他的眼神残酷无情如地狱鬼火,众人皆不敢言语,朱棣怒不可遏:“好好好,既然你这个户部尚书做的如此为难,就不要做了!”
当下朱棣即传旨,将夏原吉罢职下狱,改由吴中兼任,吴中谦辞并为夏原吉开脱,也一并连坐,被革职拿下。
于是只一个下午,朝廷中举足轻重的六部尚书中就两个获罪被革职,兵部尚书方宾则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接过筹措兵马的艰巨重任,朱棣又留下杨荣与骞义细细商讨了北征的方略,这才罢休。
而此事远没有就此停息。
户部尚书夏原吉被逮下狱后,朱棣突发其想,认为主管户部的尚书家中必然有不少私藏。于是下旨查抄夏家。可是结果却令他大为惊讶,夏原吉家中除皇帝的赐钞以外,只有几件布衣瓦器,他虽手握朝中财政大权,却廉洁奉公,清贫如水,生活非常俭朴。
此时,朱棣才知道他所言不虚,然而北征的消息已然放出去,是万万不能收回的。
紧接着,兵部尚书方宾猝死于家中书房,有人说是筹措兵马不利,恐朱棣怪罪而自缢身亡。也有人说是被白莲教圣母的冤魂相索而离世,不管如何,他的死并没有阻拦朱棣北征的决心。
永乐二十年,朱棣第三次亲征漠北(鞑靼),徒劳往返,劳瘁愤恼,病体日益不支,惭悔不听夏原吉的忠言,对左右感叹道:“夏原吉爱我。”
回到宫中的朱棣仿佛在一夜间变得苍老了,他居于深宫,连续缀朝数日,除了宠妃喻氏以外文武百官、太子太孙一概不见。
原本只是天子暂时的蛰伏与调息,不想却因此引出一场大祸来。
紫禁城内太监居所,黄俨的住处内。
小太监柱子端着晚膳推门而入,冲着榻上半躺着的黄俨轻声喊着:“二叔,用晚膳了!”
黄俨嗯了一声,直起身子。柱子将饭菜摆在炕桌上,又将筷子递给黄俨。
“见过她了?”黄俨夹了一口炝炒鳝鱼丝,就着双色米饭,细细地咂着嘴。
“是!”柱子点了点头,压低声音回道,“说是陛下最近身子骨大不如从前,可是又硬撑着不请太医。晚上多咳睡不踏实,也不怎么……”
黄俨白了他一眼:“什么话至于如此吞吞吐吐。”
柱子面上渐渐红了起来,低下头答着:“说是如今都不让她吹箫了,她伴在圣驾身旁,也就是为圣上端个茶、递个水,捶捶背。圣上万事都懒懒的,精神是大不济了!”
“哦?”黄俨把筷子轻放在桌上,眉头紧皱,“那香饼她用了没有?”
柱子怔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说是没敢用,这些天陛下烦燥不安,睡不安稳,只点了宁神的松香,不敢用别的香,怕陛下察觉……”
“今儿护军中可是孟贤当值?”黄俨突然问道。
“这个……”柱子摇了摇头。
“去,去通知孟贤与王射成明日午后在城东泌芳楼相见!”室内烛火晕黄,映的他神情阴柔,看起来冷俏俏的十分诡异,谁也参不透他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一个颠倒乾坤的计划在他胸中渐渐明朗起来。
多少年的筹谋与等待,终于要付诸行动了。
这一刻,没有欣喜倒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凉。
第六十八章英雄暮年凄
东华门外十王府赵王朱高燧的府第内,被夜色掩衬着一个瘦小干枯的身影如入无人之境,从侧门穿过西苑,一直步入朱高燧的书房。
“仲父!”赵王朱高燧立即将他迎入内室。
落座之后,赵王迫不急待地问道:“何事须仲父亲自出马?叫小柱子走一趟不就好了?”
夜访赵王府的正是司礼太监黄俨,他摸了摸光秃秃地下巴,笑而不语。
赵王见他神色古怪,不由地紧张起来,打量着他的神色,脸上那意味不明的笑在夜色中是如此的神秘莫测,眼中的光华又那般奇异:“听说仲父最近身子不爽,着人送去的补药可服了?”
黄俨环顾室内,这才开口说道:“老奴好得很,宫里是有人生了病,不过不是老奴!”
赵王听他此言,满腹疑虑,正要开口相问,突然见门口闪过一人,立即大喝道:“是谁在外面?”
“回王爷,小人王瑜送来明日王爷狩猎用的箭弩。”门外响起一个闷如沉钟的声音。
赵王与黄俨对视之后,走入外堂。
“进来吧!”
“是!”应声入内的是一位身着王府护军总兵服饰的中年男子,长的其貌不扬,而那双小小的眼眸里却精光四射,透着干练与英武之气,他双手捧着箭弩,轻放在案上。
“你试过了?可还锋利?”赵王打量着他。
“是,这是兵器营新制的,说是极好使。”他如实回话。
“好了,下去吧!”赵王挥了挥手,看着他退下消失在夜色之中。
黄俨从内堂踱步而出:“此人可靠吗?”
“入府快十年了,一直跟在本王身边,仲父不必担心!”赵王将黄俨让到椅子上,“仲父今日为何突然造访,刚刚所说的又是何意?”
黄俨却并不直接回答赵王的问话,只是盯着案上的箭弩若有所思:“殿下明日要去狩猎?”
“是!”赵王笑了笑,“本王如今闲散极了,除了自己找些乐子,还能做什么?此次父皇回来,本王几次前去请安,都被挡了驾,恐怕父皇都不记得还有本王这个皇子!”
“殿下,明日多打些野味,可直接入宫孝敬圣上!”黄俨目露精光,话中自有深意。
“什么?”赵王愣了。
“此次圣上北征无功而返,心里郁郁成疾。这身体和精神大不如从前,这正是天赐的良机。”黄俨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赵王,唇边浮起一丝笑容,“明日有人将为圣上献上灵丹一枚,那时,禁军统领孟贤将控制皇宫内的禁军、仪仗,钦天监王射成会将兵符与印玺搜入囊中,而老奴就在圣驾左右,老奴自会为殿下求到一份诏书。那时殿下正好狩猎归来入宫献礼。后日,这赵王府便就是天子的行宫!”
赵王的脑子随着黄俨的话语飞快地旋转着,他是说要里应外合、毒杀父皇然后兵谏夺宫,以伪诏将自己推上帝位?
是的,这是自己盼了多年的结果,可是为何事到临头,赵王反而觉得那么难以决断。
“仲父。此举太过凶险,就算一切如我们所愿,大哥那边不足为惧。满朝文武忌惮我们手中的遗诏也不足为虑,可是二哥那边呢?他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怕是……”赵王面露难色,坦然说中心中的顾忌。
“汉王吗?”黄俨微微一笑,“赵王殿下放心,老奴手中有一本账,谅汉王不敢妄行。”
“哦?”赵王仿佛不信。
“那年圣驾北征南归途中,权妃因何而死?前年和去年,山东的灾民又为何起事叛乱?这些事情如果抖出来,不管谁当皇上,他这个王爷都当不了!”黄俨言之切切,不容人有丝毫置疑。
看他一脸笃定,赵王也渐渐放下心来,此生只搏一次,一次之后不管是何种境遇,他都认了。
乾清宫西暖阁内,朱棣静静地躺在龙榻之上,仿佛已经睡着了,只是眼皮微微扑烁,想来并未真正睡熟。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由远及近,仿佛衣裳裙带摩挲发出的细微的声音,随即龙榻前垂着的黄色幔帐被轻轻掀起一条缝,丽影翩然而至。
此时外衣已去,只着了一件藕色的纱衫,俏生生地立于龙榻之前。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披在身后,发间没有半点珠钗饰物仅用一根同色丝带轻轻挽住,只见她嫣然一笑,随即背对着朱棣,在榻前的香炉中轻轻放上一枚菱形的香饼。
望着她的背影,朱棣有些恍惚,只觉这小小的喻氏全身宠在一层迤逦的烟霞中,看似清雅娇美实则妖饶放荡,最能惑人。每每与她在一起,就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喻氏转过身,俏皮地冲朱棣眨了眨眼睛:“陛下,臣妾新制的香饼,用新鲜的海棠花瓣和夜合欢加了蜂蜜调成的,最是宁神,陛下今儿晚上一定能睡个好觉!”
朱棣听着她如珠似玉清脆的话音,又觉得她吐气如兰,一阵暗香阵阵袭来……这馨香确实让他感觉舒适了许多。随冲她招了招手,眼中含着不易被察觉的浅浅的笑意,低声喝道:“偏你鬼点子多,在你的长春宫里折腾还不够,还想着在朕的乾清宫里瞎鼓捣!”
他还在自说自话,而喻氏那双温软柔滑的纤纤玉手已然轻轻放在他的胸口,轻抚着,动作轻柔说不出的温情脉脉,那一瞬间,朱棣眼底洒出难得的柔情,英雄暮年的孤寂时光中,幸亏还有这个机灵体贴的丫头伴在身边。
汗水如珠自他宽阔的胸膛淌下,他身下那个娇巧的身子原本轻盈娇美柔弱无骨,又加上刻意承欢,低吟娇喘,更让他将全部的力气尽情挥洒。
然而,朱棣在她的眼中发现一丝迷茫还有点点湿润。
朱棣用厚实的大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抹,眼中精光四射,似啧非啧道:“怎么,白白担了这些日子媚君邀宠的骂名,今儿朕得出空来好好疼惜疼惜你,怎么反倒哭了?”
裸露的胸膛,宽阔而健壮,那上面两道狰狞的伤痕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那般耀眼,让她不敢直视。
喻氏如玉的手臂紧紧揽着朱棣的脖子,轻声说道:“这眼泪源于欢喜!”
“哈哈!”朱棣爽朗的大笑响彻室内,在寂静的夜色中那般空灵,是啊,这两年自己虽然夜夜拥着美人入睡,却往往力不从心,众人只知道他独宠贤妃喻氏,似乎只对朝鲜女子情有独钟,却不知只有面对这个小小的喻氏时,自己才可以得到真正的放松。
她居然知道那么多的方法,可以不用自己劳力,即可痛快淋漓地享受鱼水之欢,时间久了,他便乐于接受这样的侍候,而今天,他却意外的恢复如常,给了她真真正正的宠幸。
面对这样的一幕,她竟然哭了,她说是欢喜的泪水。
朱棣伏下身子,在她脸上印上一个厚重的吻。
多少年宠幸宫妃才女,可以与她们交欢,却不会给她们亲吻,而今晚朱棣破例了,他突然觉得身边这个女子很可爱,当他正准备好好疼惜一番的时候,只听帘帐外有人启奏:“万岁爷,礼部侍郎胡濙深夜叩阁,有急事面见皇上!”
“哦?”朱棣眉头微皱,稍怔之后瞥了一眼歪在床榻之上发丝微乱、玉颊潮红的喻氏,她一双凤眼水淋淋的,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撅着小嘴嘟囔着:“什么侍郎,明知道陛下都安置了,这么晚了居然还来叩阁,真真讨厌!”
朱棣在她脸上轻轻拍了一下,立即翻身下床披衣而立,对着殿中值守的太监说道:“宣胡濙东暖阁候驾,着人把贤妃娘娘送回去!”
“是!”太监低着头立即应声回话。
而喻氏面上的表情竟有些异样,朱棣只道她是不舍,又随口安抚了几句,眼看着太监们用黑色大氅将她裹好抬出,这才穿戴整齐步入东暖阁。
朱棣靠在东暖阁的暖炕上,看着胡濙匆匆入内,一丝不苟地行礼请安,挥手让室内值守的太监宫女退下,这才开口问道:“深夜叩阁,可是有了他的消息?”
胡濙点了点头。
朱棣大喜过望,这个他,指的正是建文帝朱允文。二十一年前,朱棣攻破南京城之后,朱允文不知所终,此事就成了朱棣的一块心病。郑和下西洋、讨伐安南等举措,虽有从大局出发的理由,但真正的原因就是为了寻找朱允文。
而如今,胡濙带给他的消息足以让他放下心来,自此之后,劳民伤财的下西洋及征讨安南都可以停手了。
朱棣与胡濙秉烛夜谈,只到天色渐明,这才止住。
朱棣端详着胡濙,这个从年轻时就跟随在自己身旁一直衷心不二的亲随,心中颇有感慨,原本一名猛将,如今脸色腊黄中透着青灰,鬓角也微微发白,身子更是瘦削单薄,朱棣轻叹一声:“这些年你为朕察访此事,从南到北,自西而东,终年奔波劳累,有家难归有子未养,这身体也亏的历害,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胡濙脸色微微发白,坦然回道:“历时二十一年,原本以为终胡濙一生,将有负圣上所托,皇命难成,想不到因缘巧合终于完成使命,真是上天护佑,胡濙此刻方觉得心安了!”
朱棣连连点头,对着胡濙说道:“这样吧,擢你为礼部尚书,这是个闲差,你先做做,领双俸,朕另外有赏,你先好好在家休养休养,把身体调息好了朕再委以重任。”
“谢陛下隆恩!”胡濙立即起身叩谢皇恩。
胡濙退下之后,朱棣只觉得神情气爽、心情极为畅快,此时他睡意全无,看看窗外天色渐明,这才回到西暖阁,吩咐众人为他更衣净面准备上朝。然而就在他准备走出西暖阁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停住脚目光掠过室内,仿佛一切如常没有半分的异样,但是为何心中一阵慌乱,有些莫名的不安?
“陛下!”小太监路安发出颤抖的声音。
顺着他惊恐的目光朱棣瞥到了南窗下那个青花瓷鱼缸,那是前几日咸宁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几尾小鱼,鱼种不算名贵,只是普通的小红鲤,只是因为那鱼尾和鱼鳍处有几片金鳞,所以才当成稀罕物巴巴送过来,就摆在西暖阁的窗下,说是增添些生动。
然而这些鱼怎么突然都死了呢?
朱棣心中好生疑惑,然而又看到灯漏显示的时辰,只吩咐道:“去,叫马云去查查看。”说罢就急匆匆先上朝了。
长春宫内贤妃喻氏的寝殿内,喻氏也是彻夜未眠,坐在妆台之前,让侍女为其换上大红的皇妃礼服,郑重其事地梳起鸾凤凌云髻,戴上攒珠镶翠的雀羽金凤钗,涂上脂粉,轻描秀眉,晕点胭脂之后,立于镜前,轻轻舞动纱袖,初启笑颜。
那镜中的女子乌发如漆,肌肤如玉,美目流盼,一颦一笑之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风韵。她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美而不妖,艳而不俗,千娇百媚,让人难以移目。
仿佛是顾影自怜,可是谁又能看到她内心的凄楚?
“娘娘,小柱子求见!”贴身宫女近前通传。
“叫他进来!”喻氏唇边浮起淡淡的笑容,那一瞬才让人真正领悟到什么是淡极始知花更艳。
当小柱子看到喻氏的时候,眼中分明有些恍惚,喻氏自入宫以来一直是一副清水芙蓉的样子,如今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都下去吧,这儿不用你们侍候了!”喻氏头也未回,仿佛是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而殿里站立的宫女却立即退下。
“娘娘,昨儿夜里?”小柱子看了看门口,依旧有些不放心。
“功亏一篑!”喻氏对着镜子轻拂一下口脂,仿佛嫌那颜色太艳,脸上仍是风淡云清的样子。
小柱子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
“听说是一个胡大人深夜叩阁,万岁急着去东暖阁召见他,自然就把我遣送回来了!”
小柱子点了点头,只是目光中透着探究与不安,又追问道:“那香饼是放了,还是没放?”
第六十九章帝星更迭速
“放了!”喻氏转过身盯着小柱子:“回去转告黄公公,那香饼三个时辰自然燃尽,谁也不会想到香饼有问题,所以不会出事的,若是我当时刻意将尚未燃尽的香饼取回那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无端引人注意!”
“好,我这就回去回话,你万事小心!”小柱子悄悄退下,然而临出门又退了回来,背对着喻氏,他的声音细弱如蚊子一般,“春姬,还记得初见那年你才十岁,是一个脸蛋微圆,相貌甜美的小姑娘。那时你汉话说的不好,只是脸上那张小嘴却能显露出各种心思。高兴时你就撇撇嘴,扮个鬼脸;生气时你那撅起的小嘴能挂住一把小油壶。从这张嘴巴说出的话,上言不接下语,往往用错了词语让人又气又笑……你还记得吗?今天……今天你穿这身衣裳真好看!”
喻氏唇边若隐若现的笑容突然定住了,怔怔地望着小柱子的背影许久之后才说了一句:“你让黄公公放心,那丸药我一直留在身边,到了最后关头我也不会出卖你们的!”
小柱子身子一僵,仿佛定在地上一般,此时他也恍惚了,叔叔这样的安排真的是为大家好吗?仿佛灾难即将降临,前所未有的恐惧包裹着他,只是他无力挣脱,但愿一切如同料想的那样,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什么?”天子眉头紧皱,一掌重重击在案上。
跪在殿中的马云如实回奏:“得到王瑜密报之后,奴才立即在宫中各处布防。昨夜二更以后,禁卫军调动确实异常。而据守城参将回报,昨日一早赵王殿下带领府内亲军去南苑打猎,四更时分从东华门进城却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在城门口停歇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等旨令,待天色渐明之后才回到王府的!”
“为什么?为什么?”朱棣眼中如同蕴含着一团火,他不愿意相信弑父杀兄的谋反篡位之事会真真正正地发生在他的身上。前几年权妃之死便透着蹊跷,纪纲与汉王分别私藏兵器与禁物,他虽然重罚却并没有往心里去,而短短几年而已,他的老三,赵王朱高燧居然也要谋反吗?
“除了王瑜的告密,还有其它证据吗?”朱棣强忍着心中怒火从口中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没有,王瑜只是偷听到黄俨与赵王的对话,其他并无实证。昨夜当值的禁军指挥使孟贤,还有掌印监王射成也只是与黄俨相交和睦,只是……”马云看着朱棣的脸色,就像阴沉的天际,冷森森的让人透不气来。
“只是什么?”朱棣吼道:“都算计到朕的头上来了,你还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照直讲来!”
“是!”马云把心一横,索性将心中疑虑尽数摊开。
朱棣半眯着眼睛靠在枕上细细思量,他摇了摇头,脸上尽是不信之色:“不会的,昨儿的香里贤妃是加了东西,可是那不过是些帮朕宁神的香饼,朕以前常常用之都安然无恙,不会的!”朱棣意味深远地看了一眼马云,自从纳喻氏为妃之后,喻氏曾经献过多次香丸、香饼,有熏香用的也有口服的,那些不过是发情助性让他体健愉悦的闺房中的小物件,怎么可能是谋他性命的毒药呢?朱棣不信。
“陛下,今早那缸红鲤奴才已经差人验了,是窒息而亡。”马云低垂着头,态度恭敬而言之切切。
“窒息?”朱棣猛地瞪大了眼睛。
“那种鱼儿是咸宁公主自集市上得的,不同于御池中的玩意儿原本很是耐活,在水中游的好好的,怎会窒息呢?奴才擅自作主将香炉中的香灰拿去验了,太医院的院判大人说这里面有一味七星草,放在熏香之内两三个时辰以后,这人就会亢奋异常,精尽力疲,最后在睡梦中不知不觉的……窒息而亡……”
朱棣哑然了,他愣在当场。
如此便不难想明白了。
“去,召贤妃来此处问话!”朱棣眼中杀意刚起,随之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甚至笑了。马云偷偷抬眼看着天子,他疑心自己看错了,天子为何在此时还笑的出来?昨天夜里要不是因为胡濙的突然叩阁移驾东暖阁,那么这屋里死的就不是那几条红鲤而是他自己了。
这笑容透着凄凉与无奈,没有暴怒和阴狠,此时的他就像一个风烛残年、失意潦倒的老人。
“去吧!”
马云听命立即退下吩咐乾清宫太监去长春宫召贤妃前来问话。
长春宫外,传旨太监等了半晌有些不耐烦。
他再次进殿嘟囔着:“娘娘快点起身吧,奴才等会子不打紧,可不能让陛下久候呀!”
“公公稍候,娘娘说要打扮一下!”长春宫的大宫女笑意吟吟地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心中暗想如今皇上真是一时半刻都离不开娘娘,昨夜里刚去乾清宫侍寝,今儿才下了朝就巴巴地来人传。
“打扮什么?娘娘天姿国色不用打扮,再说今儿是为了西暖阁那缸死鱼,说是什么熏香,陛下找娘娘过去查问查问,快点吧,奴才出来的时候看陛下神色可是不太好!”传旨太监将银子揣入怀中,凑在大宫女耳边低语着。
“就为这个?鱼死了碍我们娘娘什么事了?”大宫女莫名其妙地应着。
“去去去,再去催催!”
“好吧,公公稍候!”
大宫女闪身入内,然而片刻之后便响起骇人的惊呼之声,如丧考妣,随后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面色惨白,眼中满是惊恐之色:“娘娘,娘娘她!”
“怎么了这么咋咋呼呼虎的!”传旨太监一抖袍袖匆匆入内,然而印入眼帘的一幕让他彻底惊呆了。
一身大红的皇妃吉服,满头珠翠凤钗,端坐在榻上,然而面色苍白如纸,更骇人的是那美丽的容颜上,唇边那抹殷红,略为发黑的血迹自口中流出,直滴到胸前的霞披上,映入那象征吉祥富贵的大红礼服中,再也分辨不清哪滴是血,哪滴是泪,哪一滴又是高贵艳丽的颜色。
又一位来自朝鲜的异国美女,又一位备受皇宠的宫妃,依旧是蹊跷地悄无声息地告别人世。喻氏的死所带来的风波远远超过早年权妃。
朱棣先是怒杀宫人三千,随后将权倾后宫的司礼太监黄俨下狱,连同禁军指挥使孟贤、钦天监官王射成等人抓入大牢,由锦衣卫秘密审讯,严刑拷打最终株连九族一并处死。
人们都说朱棣得了失心疯,只是他心中的苦被自己随意而施的暴行所掩盖了。
东暖阁内,朱棣坐在龙椅之上。
太子朱高炽跪在地上。
朱棣轻轻揉着太阳穴,仿佛气力不足,目光扫过太子那肥硕的身躯,他便气不打一处来:“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以为这天子之位是这样好坐的?朕不惧恶名,不畏人言,为了你将来承一个太平之世,这才不惜亲手为你披荆斩棘、除去种种障碍,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父皇,父皇的苦心儿臣都知道,只是记得唐高宗时太子李贤所做的那首《黄台瓜辞》,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儿臣不忍父子手足相残。”太子凄然泪下,情真意切。
朱棣大骂道:“蠢材,迂腐至极。想那武后只一介女流,为了朝廷纲绩,还能斩杀两个亲生之子。不仅是她,就是太宗、玄宗,每遇皇子诸王谋反也是绝不姑息。之前你为高煦求情,朕也念他有些战功在身,便赦免了他。如今高燧犯事,朕绝不轻饶。偏你又来劝阻,你只图一个好名声,却不知这江山之柄该如何执掌。”
朱高煦低垂着头,他不敢去看朱棣的眼神,否则他一辈子也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父皇!”只此一声,泪水便潸然而下,“儿臣不是为了沽名钓誉,而是真的从心里觉得亏待两个弟弟。高煦说得对,因为儿臣是长子。所以不管儿臣是不是贤明、有无战功,都能得以承继父皇的大统而成为太子。对于战功赫赫的高煦,对于一直孝顺勤勉的高燧来说,他们所做一切都被儿臣这太子之位的光辉所掩盖。父皇体恤儿臣,所以常常不能大肆封赏他们,他们有些委屈,儿臣全然理解。是儿臣无能,下,不能友爱兄弟,上,不能为父皇分忧,这都是儿臣的错。儿臣有时甚至在想,父皇这般雄伟英明,却偏偏有儿臣这样一个皇子,真是……真不如早早去了,也免得兄弟不睦,父皇操心!”
这一番话字字泣泪,太子在朱棣面前一向谨慎小心,不敢多言半语,如今却说了这一大车。朱棣大感意外,他起身将太子扶起,挥起厚重的大手在太子圆滚滚的脸上就是一掌。
这一掌打蒙了太子,却打醒了自己。
“你这个傻孩子,现在不除了他,你就不怕日后有朝一日,朕真的龙驭归天,到时候你们兄弟祸起萧墙再惹事端?到那时,谁还护得了你?”朱棣恨恨说道。
“父皇,你信儿臣这一回。自家兄弟,儿臣知道经此风波之后,三弟也就明白了。这天子之位时时刻刻如同放在炙炎上烧烤一般,实在没有当个闲散王爷来的舒坦自在!”朱高炽仰着脸,一派和煦之色,硕大的身躯笼在阳光之中,倒真有些威武之气。
“好吧!”朱棣颓然地跌坐在龙座之上,他累了,摆了摆手,“朕再想想,你先下去吧!”
“父皇!”朱高炽恭顺地行礼退出。
三日后,朱棣传旨,将赵王朱高燧的封地改到彰德,即日启程永不入朝见驾。
在朱高燧离京前,朱棣命马云来到早已门庭罗雀的赵王府。
马云见到赵王,并没有说一句圣旨,只是双手呈上一个木匣。
那里面装着一件血衣。
赵王见状,身形颤栗,目光中闪烁着惊恐之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上从靖难起兵到数次北征大漠,身上所受的战伤不计其数。如今每到秋冬之季,便浑身酸痛,苦不堪言。皇上命奴才将此物交给赵王殿下,是为了让赵王殿下好好保管,日后可代代相传,提醒朱姓子孙毋忘这江山社稷来之不易。皇上说,皇位上所坐的只能是一个人,天下百姓仰望天子视若真龙,可是坐在皇位上的人却冷暖自知。不舒坦,不自在,还要时时刻刻提防这个,小心那个,就是连天伦之乐都是一种奢望。”马云言语稍滞,因为他看到赵王已泪如雨下,面上一派真心懊悔之心。
“皇上命奴才转告赵王,当个闲散的王爷,不问世事,不涉风波,一生安泰,这其实正是他对幼子的独宠和期盼。”
“父皇!”赵王的头重重嗑在地上,一下一下,嗑得令人心惊肉跳。
“儿臣错了,父皇,是儿臣错了!”赵王泣泪如血,真的追悔莫及,一直以为自己是被父皇母后所忽视的可怜虫,除了老太监黄俨偏宠着自己以外,在这世上并无真正知冷暖的人。可是此次事败,特别是见到这件血衣,才真正体会到朱棣铁血外表下隐藏的那份父爱,可是,真的晚了。
诏告天下的圣旨说的再明白不过,自此之后,自己永生不能进京,更不得面圣。
悲痛从心底涌上,如同凌迟一般。
同样,经此风波之后,朱棣也明显老了,独自一人静处的时候心里总是慌慌的,也许是为了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也许是为了向世人证明,永乐大帝还没有老。朱棣在永乐二十二年初春,祭告天地之后领兵出发北征阿鲁台,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五次北征。
四月初,大军出居庸关、过赤城,五月过李陵城,六月到了纳木儿河,却因粮草不济而传旨班师。七月十七日到达榆木川,病情加重自知不省,于是拟遗诏传位太子,第二日便驾崩于军中,时年65岁。
随同北征的大学士杨荣与总管太监马云等人商定,仿效“秦始皇病逝沙丘”的故事,密不发丧,并把军中将士使用的锡器收集起来,化成锡水做成锡棺,将朱棣装殓放在龙车上。为了事不外泄,又将制作锡棺的匠人全部杀死。在返回京城的途中宣布皇帝“朝夕起居进食如常仪”。
八月十日将朱棣的锡棺运回北京并停放在宫中仁智殿。
十二月十九日葬于长陵,由此永乐大帝的时代真正结束,而长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太子之位上苦熬了二十年的朱高炽终于登上帝位,开启了明朝历史上的仁宣之治。
第七十章二朝乾坤定
明永乐二十二年八月十五日,在朱棣锡棺入京后的第五天,太子朱高炽即帝位,史称明仁宗。改明年为洪熙元年,是为洪熙帝。
朱高炽是紫禁城中第一位在城楼上举行登基大典的明朝皇帝。
对于大明朝迁都以来的第一场盛仪,六部及内廷二十四衙门均不敢有丝毫怠慢,“司设监”陈御座于奉天门,“钦天监”设定时鼓,“尚宝司”设宝案,“教坊司”设中和韶乐……
万事俱备,只待吉日来临。
八月十五一早,朱高炽先是身着孝服告几筵,在设有祭品、上列先帝、神灵的牌位前叩首跪拜。随后命礼部官员分别到天坛、先农坛、太庙告知祖先。
至吉时,钟鼓齐鸣,朱高炽换下孝服,穿上明黄色的皇帝衮服御驾至奉天门,登上城楼后,做告天的祈祷仪式,这是天子与各路神仙沟通,祈求诸仙认同并护佑的一种程序,随后天子从“奉天门”下来,进入“奉天殿”就座,登基仪式正式开始。
一大早就等候在前的各部官员都身着朝服,在“洪胪寺”官员的引导下经过金水桥进入紫禁城。大臣们在午门外的广场上,以“文东武西”的方式跪在御道的两侧,等新皇在“奉天殿”升座之后,大臣们才可以依官阶高低鱼贯进入,对新皇上表道贺。然后由“司礼太监”正式宣读诏书,确认新皇帝的身份。
至此,朱高炽终于成为紫禁城以及整个大明帝国的主人。然而还来不及欣喜,接踵而来的繁杂的朝政与宫庭事务就将他牵绊住了,正如他所言的那般,作为一个大国的君主,远没有当一个闲散王爷来的逍遥自在。
从朝堂上回到后宫,是准皇后,前太子妃张氏统领着太子宫内的众妃嫔选侍在永和宫为他举行的家宴。
太子升格为皇上,那太子妃自然就是钦定的皇后,只是张妍为人一向严谨,未及册封并不敢搬入坤宁宫,只是带领了太子宫中的妃嫔迁入永和宫暂居。
殿内铺着大红的地毯,门神、对联均焕然一新;宫门及殿门口红灯高挂;而众妃云集更是如花团锦簇,分外妖娆。
朱高炽自然心情大好,走到殿中宝座之上乐呵呵地接受太子妃及其她嫔妾的恭贺。
家宴中少了许多规矩,朱高炽与众妃推杯换盏,唱念对答,只觉得以往二十年的阴郁之气一扫而光,舒坦极了。
当晚留宿在永和宫正殿中,朱高炽醉眼朦胧斜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张妍更衣换妆。张妍的美不是郭氏那等娇艳姿媚,而是带着书卷之气的温雅秀美,只是她的美中,更带着三分淡然,三分雍容,三分华贵,端严之极。不管是在人前还是深闺独处时都让人肃然起敬。朱高炽见她此时换上一件白色雪绸的睡衣,发髻上卸去金钗珠翠,只以一支玉簪相配,莹白如玉又素面朝天的脸上圣洁明丽不可方物。不由心中一颤,轻唤了一句“妍儿”,就上前拉扯。
张妍仿佛有些惊讶,她稍稍用力便毫不费劲地挣脱了他的臂膀,眼眸微闪,带着几许清冷说道:“如今还在孝中,陛下万不可造次!”
只此一句,朱高炽便如兜头被淋了一桶凉水,觉得索然无味。
他怔怔地笑了笑:“皇后说得极是!”
张妍身形微颤,虽然自己成为皇后是板上定钉的事情,但是此时此刻由新任天子口中说出,还是免不了有些惊喜。
张妍放下幔帐,坐在朱高炽身旁,脸上浮起淡然的微笑,轻启朱唇道:“陛下可想好了?”
“想什么?”朱高炽听她如此一问,反而莫名其妙。
“陛下真愿册封臣妾为后?”张妍对上他的双眸,目不转睛地凝望着。
“这是自然!”朱高炽这才恍然明白,原来对于名份天下没有哪个女人是不计较的,只是有些女人表露在外,而有些女人隐藏的深些。他笑着拉过张妍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轻捂着,“你我少年夫妻,这些年又经风沐雨早就成为一体,民间百姓还讲究夫贵妻荣,朕怎么可能刚一登基,就忘了前情呢。”
这一瞬,张妍多多少少有些感动,轻唤一声“陛下”,把头埋在他的怀中,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就是这二十多年来的风风雨雨。都过去了,如今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不管是床第之间他最宠的郭氏还是谭、李、王、黄等人,自己终究是他的嫡妻,他心里还是有她的。
“只是有件事情还要跟皇后商量。”朱高炽轻抚着张妍的云鬓,缓缓开口。
“陛下请讲!”张妍抬起头,坐直身子,面上依旧是往日一惯的恭敬与肃然。
“钦天监选了吉日,十月初八将举行册后大礼,届时昔日太子宫中的嫔妾也当一并册封,旁人倒也罢了,或是封妃,或是赐嫔,只是这郭氏……”说到此处,朱高炽圆润的脸上浮现起少许的尴尬之态,话语也暂时顿住。
朱高炽的意思张妍顿时明白过来,不由心中暗暗发冷,可面上却依旧大度豁然,她接语道:“只是郭氏最得陛下恩宠,且为陛下诞育了三位皇子、一位公主,又是立国之初勋臣之后,名位自然要高于她人。如此,陛下将贵妃之位相赐,以为如何?”
贵妃之位是众妃之首,比皇后只矮半肩。
这个名位是郭氏期待的也是朱高炽早早许给她的,只是此时从皇后张妍的口中说出来,才是最恰当的。
朱高炽立即连连点头,面上有些如释重负:“妍儿真乃贤后,以后有你主掌后宫,朕即可安心了!”
朱高炽心情舒适,很快便沉入梦乡。
而即将成为大明皇后的张妍心中却久久难以平静,从燕王世子妃到太子妃,直至今日母仪天下的皇后,真的万事大吉、永享太平了吗?
郭氏,从南京的东宫到紫禁城的端本宫,两人长达二十年的隐于暗处的默默较量真的就此停歇了吗?
终究是尘埃初定。
贵妃再“尊贵”,还是妃。
终于成为大明朝母仪天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国母了。此时此刻,张妍心中想的,却是那个消瘦俊朗的身形。
敬之,你后悔吗?
唇边隐着的是许久未现的甜美的笑容,只是这笑容中颇多酸楚和苦涩。敬之,你终究是我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这一夜同样覆枕难眠的还有皇太孙府内宜和殿中的皇太孙妃胡善祥。
在新帝登基之后,便是册后大典,新帝册封皇后、皇妃之后,便是要册立太子及太子妃嫔的大典。朱瞻基由皇太孙而晋升为皇太子是众望所归毫无悬念的,只是这太子妃之位就疑而难决了,会是她胡善祥吗?
还是那位备受宠爱的孙令仪?
胡善祥没了主意,此时她只有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婆婆,皇后张妍的身上。她打定主意,明日一早进宫请安,索性以退为进,以无德无才请辞正位来试探试探她。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有人比她来的还要早。
第二日天还未亮,张妍即督促皇帝朱高炽起床梳洗,用过早膳后上朝理政。
刚刚落座端起一杯热茶的功夫,贴身宫女云汀来报:“彭城伯夫人觐见!”
“快请!”张妍随手理了理妆,这一次她没有起身相迎,看着母亲一身红艳艳的一品夫人礼服乐呵呵地走入殿内,口称:“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并要下跪叩拜时,她这才起身将母亲扶起,啧道:“母亲何须多礼,别说还未册封,就是日后相见,母亲也不必行此大礼!”
彭城伯夫人眼中含着笑意,环顾大殿由衷叹道:“这永和宫就如此辉煌精美,那皇后娘娘的坤宁宫还不定得华丽成什么样子?托皇后娘娘的福,老身真是开了眼了!”
张妍嘴角含笑,吩咐左右侍女上茶看座,屏退众人后,方与彭城伯夫人闲谈起来:“母亲今日进宫,可有事情?”
彭城伯夫人连连点头:“娘娘,听说十月初八册后大典之后就该册立太子了,那太子妃?”
看彭城伯面上神色,猜度着她话里的意思,张妍眼中闪过一丝疑色:“母亲可是为了若微而来?”
“正是,娘娘。当初咱们都看好若微,是先帝爷突然变卦又另外选了一个胡善祥,冲了咱们的好事。如今新皇登基,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册立太子妃时,咱们正可以拨乱反正,立若微为太子妃,这样才是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张妍脸色微变,“母亲是替瞻基来做说客的?”
“娘娘!”彭城伯夫人愣了,此番来意正是受瞻基所请不假,可也是她自己的意思,若微是她从家乡亲自选来推荐给天子的,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最重要的是这孩子是瞻基的情劫,两个孩子这般投缘,怎么能忍心不随了他们的愿望呢。
“不可以!”张妍仿佛恼了,盯着面前案上的青莲百合杯,张妍强压心头怒气低声说道:“一切都要遵从祖制而行,善祥是先皇为瞻基钦定的太孙妃,又没有失德之举,怎么能突然废弃。妃就是妃,嫔就是嫔,没有嫡庶颠倒的规矩。”
“娘娘。忘了之前发生在太孙府里的蹊跷事了吗?瞻基这孩子仁厚,不予追究。皇上是置身高阁冷眼观望,又碍着赵王和汉王,自然是也不便出面管。可是,咱们不能忘呀。若是外表贤良,内藏祸心,这样的人怕是当不了瞻基的贤内助。”彭城伯夫人小心翼翼打量着张妍的神情缓缓说道。
张妍凝眸远视,并不作答。
“为娘知道,娘娘是担心若微太过得宠。这女人吗,得起宠来,难免娇纵。怕是对瞻基来说未必能起到襄助体恤的贤妻的作用。可是,那个胡善祥,咱们终究是不摸底,更何况瞻基连正眼都不爱看她,不过是碍着元配的面子勉强应付罢了。瞻基不喜欢,都不往她屋里去,她就算再贤惠于国于私又有什么用?”
彭城伯夫人还待再说,只是拿眼一瞅,张妍已然面色微愠,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溜了嘴,似乎含沙射影地戳到了她的痛处,于是立即后悔。
“娘娘!”她迟疑着不知这话如何绕回来,以安慰女儿那多疑而敏感的心。
“母亲,让云汀带您去后面看看,有上好的云裳瑞锦和西洋进贡的珠宝首饰,您选些带回去,给两位嫂嫂添妆吧。”张妍面上似乎很是和煦,可是彭城伯夫人最了解自己女儿的性情,看起来柔弱谦和,实际性情如火、刚硬固执,她认定了事情,就再难更改。此时她的和煦正说明她内心的不悦。
彭城伯夫人知道自己该闪了,于是撞了一鼻子灰,自讨没趣地匆匆告退。
张妍定了定神,坐在殿中仔细看着司礼监上呈的庆典所备诸事流程和用材,细细筹划之余心情也明朗了很多。
不多时,云汀又报,太孙妃胡善祥求见。
张妍虽知道她的来意,但又不好不见,只好宣她入内。
胡善祥款款步入殿内,淡妆素服,面上含忧,恭恭敬敬地叩头请安。张妍心中感慨:“免礼,坐吧!”
胡善祥却并未起身,依旧端端正正跪在殿中,稍稍抬头,冲着张妍展颜一笑:“母后,善祥自入宫以来一直得母后眷顾,体贴庇护,如同亲生一般,善祥五内感铭都记在心上。如今不愿因一己之事,让母后增添烦忧。善祥无德无才,不能得殿下青睐,不能替母后分劳,实在是无用得很,如今自愿请离,求母后赐一处僻静之所,让善祥带着顺德平淡度日,如此才算两全之策!”
张妍紧紧盯着跪在殿中的胡善祥,她脸上的神情淡极了,眼中一片澄净,没有想象中的凄苦与委屈,更没有矫情做作之态,看来这席话正是发自肺腑之言。
张妍心中感慨万千,她暗暗想道,这孩子真是冰清玉洁、贤惠淡泊,这番说辞更让人感动不已。此时此刻,自己的夫君当今天子和儿子瞻基都在想方设法为宠妃筹划计较,只有她,居然还能想到替自己分忧。
这样的性情,才是正妻嫡后该有的。
张妍站起身走到胡善祥身边,亲手将她扶起来,四目相对,张妍紧盯着她的眼睛:“好孩子,有本宫在,这太子妃之位你坐定了!”
“母后!”胡善祥眼中闪过一片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