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重九登高看孤雁

绿衣掩衬着白色的抹胸,如碧荷莲衣一般含苞于水中。

那天的她,美的如同九宵云际间坠入尘世的精灵。

谁能想到,她居然在摇摆不定的小舟之上,舞出了那支令人惊艳叫绝的盛唐名曲《踏歌》。

画上的她,手持陶罐捧于胸前,松膝、拧腰、倾胯,以婀娜之态定格,含笑而望、身韵优美。

画笔只能将她最后的一幕记录下来,而在此之前,那一长串的令人目眩的舞姿与娇美的神情,任他撕碎多少张画纸,折断多少根画笔,都不能完美传神的呈现出来。

许彬很清楚的记得,她先是坐在船边以手试水,湖水清净明澈,被她的玉手溅起纷乱的水花;轻盈的旋转像雪花飘舞,垂下的双手似柳丝那样娇柔,舞裙斜着飘起,仿佛白云升起。舞袖迎风带出万种风情。

那日的她,素肌不污天真,夜来玉立瑶池。盈盈素靥,若仙若灵。

霓裳舞罢,只是断魂流水。

从此逍遥烟浪谁羁绊?

许彬对着桌上的画卷,不由一声长叹。

而门外与之相应的,是更加轻柔,几乎弱不可闻的叹息之声。

“进来!”许彬将案上的画卷卷好,放入画筒之内。

“每日都要看上一两个时辰,何必还要收起来呢?”羽娘袅袅地步入室内,一只手轻搭在许彬的肩上。

许彬反手握住她按在自己肩上的那只玉手:“东西,她收了?”

“收了!”羽娘盯着他的眼眸,面前的男子本就英俊,在柔和的烛火下更是好看得让人心惊,这是一张令男人嫉妒、让女人痴狂的脸,只是可惜,他时常刻意以阴冷和桀骜为自己绝色的容颜加了一张冷酷的面罩,让人倾慕却难以亲近。

这样骄傲的男子,视天下女色为草芥的他,也遇到了自己的情劫。

羽娘笑了,笑得十分优雅。是的,她们这样的女子不同于普通的娼门女优,有为妓的媚态娇俏,更有大家闺秀名门淑女的气质与风姿。

男人们只知道这样原本对立却结合在一起的美,让他们欲罢不能,却永远不会知道,它是怎么形成的。

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一夕之间,沦于最下等的营妓,被无数的草莽汉子玷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随即被投入妓馆,强学卖笑。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悲惨的命运吗?

羽娘这倾城倾国的笑容,就是这样得来的。

“笑什么?”许彬拉她坐下。

她伸出手,用手指尖轻轻抚着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眼中神色有些幽怨:“她自己就在三元观外行医赠药,深通岐黄之术,哪里又会需要你这两丸药?”

“她……”许彬并不相瞒:“那日在山谷中替她包扎手上的伤口,不经意间触到她的脉象,才知道她似乎服下了宫中的凉药。她医术尚浅,治些寻常的病症或许可以,而这等害人之法她未必懂得如何应对。若不早早为她调理,日子久了怕要贻误。”

羽娘静静地注视着他,两人咫尺相隔,近得都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当他提到‘她’的时候,唇边微微含笑,眼中是说不出的旖旎温柔,往日的清冷与阴郁之色全然不见,羽娘突然觉得,如果和‘她’在一起,能让他如此快活,就是以自己的命去换,仿佛也是值的。

“她真是有些奇怪,被贬出宫,在荒山道观中修行,却还能自在怡然,弄出这么多新花样来,我看她的气色似乎比之前在宫中的时候还要好上许多!”羽娘的声音里带着愉悦,将若微在栖霞山上引水设渠,在三元观外开设药庐替人诊病的事情娓娓道来。

许彬沉浸在她描绘的情境中极为安静,从始至终他只是认真的倾听,从不插话也不打断,而唇边的笑容则渐渐扩散开来。

“既然如此牵挂着她,不如公子直接去见她如何?”羽娘心中实在有些不忍,因为他面上的神情,是这十年间从未有过的快活,羽娘不忍片刻之后,这样的神情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是啊,直接去见她?

许彬摇了摇头:“她现在的身份比之前在宫中更加尴尬,而且暗中还有锦衣卫的人在盯着,我怎能因为一己之私,让她惹祸上身?况且,现在你和白纻、绿腰扮成病患常常去看看她,我自可放心!”

“公子是放心了!可是苦了我们,装作老妪病妇的,弄得脏兮兮丑巴巴的,还要给自己变着法子编些病症!”羽娘啧道:“这一连去了几日,山上很是太平,公子还担心什么?”

许彬神色稍暗:“我也说不清,只觉得心神不宁,仿佛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况且她这次出宫原本就有几分蹊跷,怕是老头子又有些什么阴谋,所以还是要多加防备!”

羽娘神色一凛:“早就说了,咱们可先拿皇太孙下手,先除了他的心肝,再取汉王、赵王和太子之命,让他断子绝孙,那老东西定是会气得血吐龙床,一命呜呼,何须一等再等,贻误时机。”

她此语一出,许彬剑眉高挑,乌瞳中立时透出七分邪气。这是怎样的眼神儿,只淡淡的一扫而过,那股勾魂摄魄的霸气就冷俏俏地射了出来,如同利箭一般。

羽娘好端端的却被吓到了,身子微微轻颤,低垂眼帘呢喃着:“羽娘多言了!”

“好了,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仿佛只是瞬间,许彬又恢复了常态。

他不再说话。

羽娘站起身,缓缓走到门口,回眸凝视着他的背影:“那明日,还去吗?”

烛影中,他仿佛微微点了点头。

羽娘恭敬地答着:“那明儿派白纻去吧!”

他仿如不闻。

而她则知道,他是应了。

于是悄然退了出去,又将房门带好。

而他,用手轻抚着画筒,仿佛挣扎良久,才将画筒放入书案边上的青花瓷缸中,那里面有许许多多相似的画筒。

他站起身,走到西墙下的琴案前,轻轻拨弄琴弦,只三两声响过,他又急步走到书案前,在一堆画筒中,一眼就挑出了那轴画卷。

轻轻解开上面的绢绳,再次打开,平铺于案上。

他想起刚刚羽娘说的话,每日都要拿出来看好几次,为什么还要卷起来呢?干脆挂在房中,抬头就可看到,岂不更好?

可是羽娘不懂他的心思。

他就是喜欢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展开,看着她的秀发,娇颜,身姿,一点儿一点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用手轻轻的花上一个晚上的时间,将微卷的画纸抹平。

复此以往,才觉得她就在身边,如此真实的伴他左右。

也许自己是病了,或者是着了魔,只是就算自己的医术可比华佗、孙思缈,恐怕此生,也无法自医而愈。

第二日,艳阳高照。

栖霞山三元观内,若微坐在大殿之上与观中的众道姑一起听玉华真人讲经。所谓讲经,其实就是她念一句,而底下的人跟着念一句。

若微初时还觉得女子们朗朗的诵经声听起来很悦耳,因而念诵之时甚是起劲,可是好几日下来,就觉得枯燥无趣。

此时她手托香腮,昏昏欲睡。

玉华真人何其敏锐,一双慧眼向下扫去,看着若微粉面嘟嘟、睡得正香,心中怜她自是不忍叫醒,本想转过脸去继续念经。可是……那是什么?玉华真人眉头微蹙,定睛再看,在若微的膝头上居然有一个黑漆漆的物件蠕来爬去,立时大惊失色。

身旁服侍的桂嬷嬷看玉华真人面色不对,顺着她的目光向若微望去,“天呢!”桂嬷嬷立即走过去,将那个东西拎了起来:“我的天,居然是只小龟!”

众人见玉华真人停了诵经也都把目光投向若微。

而若微还在梦里,脸上浮现着痴痴的傻笑。

坐在她身旁的紫烟与湘汀,立即用腿轻轻蹭她。

“啊,讲经结束了?”若微揉揉眼睛,旁若无人的从蒲团上跳了起来,拉起紫烟的手:“走,快出去透透气儿去,我都要闷死了!”

“姑娘!”紫烟冲着她不停地使着眼色。

若微傻傻的不明就里,一回头就撞到一个坚实的膀子上:“桂嬷嬷!”

桂嬷嬷拎着小乌龟:“这是怎么回事?清静庄严的大殿之上,你竟然带这个东西来听经,你真是顽劣至极……”

“小龟!”若微立即喊了起来:“求嬷嬷还我!”

“还你?”桂嬷嬷瞪着她,刚要再开口教训。

而若微则有意无意地用手轻轻捋了捋自己的发稍,桂嬷嬷立时气短,想到这丫头鬼点子太多,自己的脱发是她治好的,要是骂的紧了,得罪了她,不定有什么鬼点子整治自己呢,罢了。桂嬷嬷想到此,把手里的小乌龟丢给若微,若微立即伸手接住,又把小乌龟放在手里小心呵护,而桂嬷嬷则转身走到玉华真人面前:“真人,您看若微扰了早课,该如何责罚?”

玉华真人面色极尽淡然,说不出是喜还是怒,眼波在若微身上久久沉浸,仿佛有些失神儿。

“真人,若微知错,下次不带小乌龟上殿就是了!”若微脸上尽是懊悔之色,脑子却转的飞快,原本还想着自己药庐里的药材有些缺项,想去山下再采买些,可无奈这三元观规矩甚严,根本不许私自下山。平日里的柴米油盐各项供给,都是宫中定时按例送来的,而时令的蔬菜、和零散的物品用具,都是托栖霞寺里的僧人们代办的,然后由他们送至观门,由桂嬷嬷支取银子结算,所以很不方便。想到此,若微大着胆子跪在蒲团之上,低眉顺目轻声求道:“玉华真人,前些日子若微在观门口为路人诊病,得了些诊资。若微原本想将这些银两献出,为观中的姐妹添置些贴身用的物件,可是这些东西都是女孩儿家用的,若托栖霞寺的僧人们代为采买,恐怕多有不便。而且药材也该添置了,所以若微想求真人,允许若微下山,将所需物品置齐,就算罚了遥役如何?”

殿上众位小道姑听了,面上都有喜色。

桂嬷嬷却是满脸阴云密布,只是她还未及开口,玉华真人就点头了:“难得你有这份心,那就早去早回吧!”

若微听了喜不自胜,立即美滋滋地跑到桂嬷嬷身边耳语片刻,众人不知她说些什么,只是桂嬷嬷的神色却是渐渐转晴。

于是,若微带着湘汀和紫烟,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中,脱下道袍换上一水儿的青衫男装,束发插簪,收拾妥当,这才下山。

“小姐,你刚刚跟桂嬷嬷说的什么,让她那么痛快就放咱们下山了!”紫烟好奇地拉着若微问。

“我就跟她说,回来给她带一瓶上好的桂花头油!”。

“啊?”紫烟拍手称道:“想不到桂嬷嬷一把年纪还这么爱美,平日里凶巴巴的,谁能想到她的软肋就是这一头云雾。”

“每个人都有弱点,只是有些人善于隐藏,不容易为外人察觉,而有些人则过于外露,不管怎样,只要知其弱点,便可掌握此人!”若微的面上,是一份与年纪毫不相衬的成熟与冷静,口里说着,而步子匆匆。

湘汀与紫烟对视之下,也不再开口,只跟在若微后面加快了步子。

湘汀心中明白,若微并非只是为了下山采办所须物品,她应该还有别的事情想要去做。可是既然她不说,自己也不能点破,为奴就要有为奴的本分。

第九章金川潘安怨

金川城门位于南京城北,坐南向北,城门外设有“金川桥”一座,城门附近设有水关,以扼城墙内外金川门之要津。

南京城十三座城门,而此门却是北上的首选,也是昔日燕王朱棣靖南起师,亲率兵将自瓜州渡江经此入城之门,所以对于这座城门,当今的天子——永乐大帝朱棣格外看重。

所以十三座城门中,也唯有此门专设干门所,为守门之将所用。

今日,城楼之上,赵辉悄然而立,沐浴在夕阳之中,九寸身躯顶天立地,如天神下降,又似人间太岁。赵辉,人如其名,年二十许,状貌伟丽,线条硬朗,眼神中毫不掩饰的精光四射开来,整个人充满了狮王般的霸气。

城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专为在此等候他的姑娘和少妇,赵辉心中暗笑,想那“掷果盈车”的典故也莫过于此,古有美男,姓潘名安,至仁至美,每当外出行至路上,便有老妪妇人以香果掷之,遂满车而归。

而他,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辉的父亲名唤赵和,行伍出身,早年以“千户长”之职跟随大明军远征安南,不幸战亡。按照大明规制,父亲为国捐躯,子孙可以袭封,于是赵辉就继承了父亲的职位千户长。他之所以被调来专守金川城门,并不只靠其父的功勋,因他自小习武、功夫了得,其统辖的1120名守兵队伍井然风纪超群,曾在皇上点兵阅武时获得嘉许,所以才会前程似锦。

年轻英俊、伟岸卓凡的赵辉,每每临城而望,就会引来众多女子的翘首相望。久而久之,每到他值守之际,便有不少女子早早聚在城下相守,只为了一睹他的风姿。

谁说明朝女子拘束内敛?

被蒙古外夷统治了那么久,多多少少还有些崇尚原始自然的遗风相传。

要说这大元也不是全无好处的,想到此赵辉不禁笑了,如今城中虽然兴起缠脚之风,明令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是还是挡不住有豪爽女子当街拦他、看他。

果然有如此魅力,也不知是福还是祸,不如学那兰陵王,做一个丑陋凶残的面具带上,也好省了这许多烦恼。

正想着,突然视线中闪出一人。

弱小的身姿,在人群中挤来窜去,穿着青衣素袍,一头黑亮的美发以木簪绾起,像是一个小道童。赵辉眉头微蹙,莫不是趁乱偷窃的小贼?

只见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走到城门外的馄饨铺子前,跟摊主搭讪起来,仿佛在打听着什么。赵辉想了想,还是正事要紧,这些小贼今日不抓还有明日,而大事则耽误不得,于是立即走下城头,进入干门所内,刚一坐下,便有亲兵上前听候差遣。

“去,按计行事,加派人手,不许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前几日的事情若是再发生,这颈子上的脑袋可都保不住了!”赵辉从案上端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又细细叮嘱一番。

“是!”亲兵立即下去传令。

赵辉想了想,换下军服,只着一件秋湘色的丝绸袍子,头上戴一顶文士帽,用随身携带的荷包里装着的香灰,倒在手上揉匀了,细细涂在脸上,又带上一副假髯。

这样看起来,满腮虬髯,面色灰暗,顿时像是老了二三十岁,只是一位普通的中年男子,并无半点惹人注目之姿。

这样,他才放心走出干户所。

手中一把折扇,缓缓走上街头。

果然,原本拥在城下看美男子的痴心怨妇们谁也没有人注意他,都渐渐散去。人群中还有不少议论之音。赵辉立即悄悄跟上,凝神屏息,认真听着。

一位粉衫女子说:“听说这位千户爷,已然二十有一,可是还未娶亲呢!”

在身旁扶着她的,是一位身着蓝布碎花裙的中年妇人,则在她额上轻轻戳了一下:“小姐呀,什么千户爷,这选相公可不能光看外貌。老奴听人家说了,此人最是无赖,虽然没正式纳娶,可是行为一向不端,都把花街柳巷当成了家,而且,听说最近城中有不少倾慕他的女子都着了他的道,还未出阁,就失了身子。”

“奶娘!”粉衫女子仿佛恼了,跺了跺脚,甩开她的手:“别人以讹传讹,偏我就是不信。人长的好,便要遭嫉,定是哪个被他拒了的人,怀酸之心,编排出来污蔑他的。”

“好好好,小姐说是就是!”蓝衣妇人立即劝着:“行了,人也看了,早些回去吧,偷溜出来,要是让老爷夫人知道了,老奴两条命也不够罚的!”

赵辉听到此,不由哑然。他叹了口气停下步子,目光如炬巡视着城门口往来的人群,不经意间又瞥到了那个小贼。

他以手托腮,静坐在馄饨铺外的长凳上,面前有一碗馄饨,早已没了热气,可是依旧满满的,仿佛一个也没有少,而他呢,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城门口,一动不动。

赵辉有些好奇,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客官,要点什么?”小二热络地招待着。

“一碗馄饨!”赵辉挨着他坐下。

他居然浑然不察,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城门。

赵辉细细打量着他,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因为边上的小贼,细看之下,肤白似玉,青丝如墨,晶莹灵动的眼眸,小小的朱唇不点而绛,小巧的耳垂儿上还留有耳孔。身上隐隐传来阵阵幽香。

刚刚在城头上向下俯看,就觉得她有些惹人注目,如今离近一瞅,便立时明白,原来是位女扮男装的俏佳人。

赵辉心想,也是从家里偷跑出来,乔装打扮看自己的怀春少女吧。只是这个女孩,虽着男装,却难掩其倾城的娇美,粉光莹润,明艳不可方物。

看的人心中痒痒的。

她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城门看,莫不在等着自己?赵辉心中美滋滋的,第一次感觉到身为美男子的好处。

他哪里知道,他眼中的痴情俏佳人,此时心中所念所想的,其实是自己的娘亲。

一直到日落西山,天色渐暗,她才失魂落魄站起身,在案上丢了两枚铜钱便向城外走去。赵辉的心不可抑制地抽搐着,看到她失望的神色,只想冲上前去,扯下脸上的胡须,让她看个够。

可是又想到今日身上所负的职责,只好暗暗忍下。

眼看着她眼中噙着泪,缓缓离去,赵辉想了又想,还是止了步子,重新回到干户所中。

又等了一盏茶的光阴,所属亲兵,两个百户长入内禀告。

“爷,今儿风平浪静,并无歹人行凶之事再次传出!”

“正是,属下命人跟着那几名容貌俏丽的女子,直到回到家中,途中并无可疑之人近前!”

赵辉皱着眉头:“是不是露了行径,让那个恶人发觉了,前几日连着发生命案,按说今天也应该……怎么会……”

不对,赵辉猛然醒悟,立即站起身向外冲了出去。

两名百户长莫名其妙,也只好点了得力的兵士在后面跟上。

若微走在上山的路上,心情大为沮丧,原本以为耍了个小聪明,求玉华真人让自己下山采买物品,然后将差事交给紫烟与香汀,让她们买好东西后雇车上山。而自己去金川门外等娘亲,她原本以为自己一定能再见娘亲一面,却没想到天不遂人愿,空等到此时。

心中难过极了。

只是疑惑不已,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娘昨日上山来看自己时,天色已晚,肯定不会连夜出城,要走就是今日,而且她要北上,在十三座城门中,也只能走此门。所以应该能碰上的,难道是她们今日一早就出的城门,就此错过了?

若微一边踢着路上的石子,一边拧眉踌躇,突然她仿佛想明白了,对了,昨儿娘好像说要办好一件事再走。

也就是说娘今天去办事了,所以还并未出城!

想到此,若微立即愁云散去,心情豁然开朗起来。

太好了,那今儿晚上好好去求求玉华真人,让她明日再放自己下山去城门口等娘,肯定能遇上。

想到此,她心情大好,又看到天色渐渐沉了下来,山路两旁树影婆娑有些瘆人,于是立即加快了步子向山上走去。

“啊!天呢!”一个女子的惊呼与惨叫从林子里传来。

吓了若微一大跳,她停下步子看了看四周好像又没有人,正疑心自己听错了刚待继续前行,又听到女子凄惨的哭声,随即是“砰”的一声闷响,接着是痛苦的号叫与呻吟。

在夜幕初罩,寂静空旷的山上,真令人毛骨悚然。

这次,若微听清楚了,这声音是从林间一个山坳里传来的,她从山路上捡起一块石头,惦了惦轻重,紧紧捧在手中,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山坳里,巨石之后的景像让她完全呆住了。

草地里,躺着一个赤身的年轻女子,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面色白皙,模样姣好,如同一位小家碧玉,可是她的身子上遍布着被人凌虐的痕迹与腥腥点点的血色,不远处是被撕成碎条的粉色衣衫,而下体和头上,都在不断有鲜血流出。

再看那充作屏障的大石头上,也有一团血色。

若微立即明白了,刚才那声闷响,就是女子遭人凌辱之后,自寻短见以头相撞,碰在石头上的声响。

“姑娘!”若微大着胆子走了过去,从身旁捡起一片大些的碎布,遮在她的身子上,又抓起她的手腕,轻触脉搏。

还好,虽然气息微弱,但是还没有命绝。

若微立即用碎布压住她额上的伤口,又拔下头上的木簪充作银针,点了她身上的几处穴位,为她止血。

那女子靠在若微的怀里,眼睛紧闭,气若游息。

“姑娘,是谁害了你?”若微不禁气极,天子脚下,仙山境地,竟然有人公开行凶,简直太过分了。

“貌……貌如潘安,心比蛇蝎,奶娘说的对……赵……辉……”那女子断断续续,还未说完,头一歪,就昏死过去。

“姑娘!姑娘!”若微声声急唤,心中乱作一团,此处距离三元观和栖霞寺都有一段不近的距离,正处于山腰之处,上下皆难。

而她用力抱了抱,又抱不动,也不能拖着她走。

这可怎么好?也不能眼睁睁地见死不救将她弃于荒野,可是如果上山去喊人,根本就来不及了。

正在为难之际,只听身后一阵清冷的笑声。

还未及抬头,自己的脖子上突然感觉微微一凉,仿佛被什么利器抵着。

“好个俊俏的道童,生的比这丫头还俊!”清冷的声音带着邪恶,在寂静的山坳里更让人恐惧。

若微刚一抬起头,又立即满面通红,赶紧扭过脸去。

只微微的一瞥,即看到一个裸露着精壮胸膛的男人站在自己眼前,这男人生的很是好看,细长的柳叶眉,微微地蹙着,好似含着一股江南女子的哀愁风情,一双狐眼眼梢微微上翘,唇角微扬,仿佛笑意正浓。

若微突然明白了,她顾不羞怯,逼上他的眼:“你是赵辉?”

“哈哈哈!”他无所顾忌地朗声大笑:“怎么,赵辉的美名,你也知道?”

“是你害了她?”事到临头,若微反而不怕了。

“怎么是害?她天天去城门口看我,不就是盼着我能好好疼疼她。可是这丫头没经过世面,爷的活技太好,让她快活的竟然去撞了石头!”他说着说着,突然止了笑,捏紧若微的下颌,仿佛要把它捏碎一般,眼中充满暴虐:“贱人,都是贱人!”

若微一双眼睛紧紧瞪着他,居然忘记了挣扎,她的怀里还抱着那名的女子。而他一把将她怀中的女子拎了出去,像丢一块破布一样。

只听她那破碎的身子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姑娘!”若微拼了命去扶。

而他一手探到若微的领口,用力一扯,衣襟便被扯开,露出里面碧色的胸衣雪白的肌肤。

“呦?我说看着那么别扭呢,原来是女的!”他又是一阵冷笑,一手扼住若微的咽喉,仿佛要取她性命,而将她按在草地之中,另一只手又去扯她的衣袍。

“救命,救命!”若微用力高呼。

他手上更加用力,若微只觉得自己的颈部马上就要被掐断,呼吸困难,立时晕了过去。

第十章冰释前嫌误

此时的若微,身处险境,却无法自保。

那人一把扯下她的外衣,刚刚欺身而上,正想好好享用这飞来的艳福,谁知,脑后呯的一声,他吃痛地大叫起来,用手一摸后脑勺,鲜血直流。

原来是若微刚好摸到一块石头,趁他不备,狠狠砸了下去,他一手捂着后脑,再次捏住若微颈部,这一次用尽全力,若微的腿初时还使劲蹬着,没过片刻,就软塌塌的没有半点力气。他以手轻示鼻息,已然没气了。

这才觉得解恨,又拾起身旁的铁爪,只想在她脸上划上几道,出出恶气,只是刚要动手,就听到路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立即变得有些惊慌,拾起外衣,飞身而去,转瞬即没了踪影。

匆匆赶来的他,被眼前的景致吓呆了。

眼前两个女子,一个血污狼藉,赤身弃于草丛之中,仿佛已经没了呼吸。

而另外一个,衣衫不整,雪白的颈子上是两道青紫的勒痕,静静地躺在那儿,像个毫无生气的布娃娃。

“若微!”他慌了,一向衣着洁净不容微尘相染的他,竟然跪在她的身旁,眼中仿佛有些湿润,颤抖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脉搏之上。

“若微!”一触之下,大喜过望,他小心翼翼捧起她的头,放在自己的怀中,伏下身子,将自己的唇覆在她的唇上。

通过那点点的芳泽,传递着生的气息。

用自己的舌轻轻叩开她的贝齿,小心地翘起她柔软的嫩舌,一点儿一点儿将气息传递给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有了意识,然而许彬还来不及欢喜,即被一阵巨痛袭击。

口中吃痛不已,立即松口,已然满口血污。

而面上与脖子上在顷刻间又被纤纤玉指,狠狠抓了十几道血印子。

“你?”

“你?”

许彬跳开之后,两个人才同时清醒。

若微使劲揉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用手指着许彬:“你,你,你……”

许彬转过身去,背对着若微吐了一口血水,又伸手在自己火辣辣的脸上抚着。

若微这才明白,是他救了自己。而她在神智不清时感觉有人与自己唇舌相依,原以为是那恶人在偷香,现在想来应该是他在帮自己过气儿。

可是自己糊里糊涂地把他给当成坏人,又是咬舌,又是抓脸的!天呢天呢!他怎么背对着自己不说话呢?

若微立即吓死了,不是把他毁容了吧,还是咬断了舌头,从此成了哑巴?想着想着,若微吓得痛哭起来,刚刚遇险时都没顾上哭,此时却哭得地动山摇的。

背对着她,突然听她大哭,许彬不知又发生了何事,只好忙转过身,几步上前,拉着她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妥?”

然而刚一开口,舌头上的疼痛就令他痛苦不堪,于是一张俊脸,拧在一起,十分怪异。

正在此时,一阵脚步声临近,四五条人影闪了过来。

许彬立即将她挡在身后,若微这才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酥胸半露,马上整理衣衫。

来人正是金川门守门千户赵辉和他的手下。

“许兄!”赵辉在此处见到许彬,大感意外,然而目光一扫,看到地上不远处躺着一名裸女,再仔细一瞅,分明就是今日在城门口等他的粉衫女子。再看许彬,面上有血迹,唇边也有血迹未干,身后还藏着一女,看那服色,正是在馄饨铺子看到的那名绝色女孩儿。

仿佛全然明白了。

他双手一抱拳:“许兄,小弟一向敬重你的为人,只是想不到你背地里竟然做出如此龌龊的勾当,况且,你我二人既以兄弟相称,你又何苦行凶之后,把罪名嫁祸在兄弟的身上?”

许彬本想与他相辩,只是口中有伤,又碍着若微,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正在暗自思忖之际。

只听赵辉说道:“来人,还不将连日来毒害城中数名女子的采花淫贼拿下!”

“是!”手下众人纷纷上前。

“慢!”一个娇俏的声音自许彬身后响起。

若微从许彬身后闪了出来,指着赵辉说道:“你哪只眼睛看到他行凶了?当官判案就这么草率吗?”

赵辉见她虽然粉面蒙尘、头发零乱、衣衫不整,然而在月色中,更显得十分动人,竟然也不气恼:“那你说不是他,还会有谁?本官听到有女子的哭声,赶过来就看到你们在此,难道还有别人不成!”

此事许彬也很关心,刚刚没顾得询问,现在伸手拉住若微,面上表情很是严肃眼中透着探究之意。

“刚刚这位姑娘说,害人的是赵辉,你们去拿他就是了!”若微说完,拉起许彬的手:“走,快帮我看看这位姐姐,是不是还有的救!”

许彬看了一眼草丛中的裸女,微微怔了怔。

“迂腐!”若微骂了一句,刚想脱下自己的外袍,却见许彬已解开腰间玉带,将身上雪白的袍子盖在那女子的身上。

穿着一身雪绸的中衣蹲在地上,为那女子细细诊起脉来。

而赵辉与手下,听了若微所言更加哭笑不得,站立在侧竟然没了主意。可是如今看若微与许彬的情形,似乎才发现事情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

许彬的手轻轻抬起,目光扫向若微:“你,有没有怎么样?”

“啊?”若微皱着眉:“什么怎么样?”

许彬眼中闪过一丝无可奈何,心中自然明白她是有惊无险,否则不会还如此傻里傻气的,这才站起身来。

“我是让你看看,这位姐姐有没有的救!”若微牵着他的衣袖,满是期待之色,那神情倒些依恋。

许彬点了点头。

“太好了!”若微大喜过望。

“只是……”许彬看着那名女子,又看了看若微:“怕是救了她,还会遭她埋怨,也许死了倒还干净!”

“呸——呸——呸!”若微立即甩开手:“迂腐,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不管,你一定要把她救活!”

那神态中的霸道与刁蛮,却让许彬觉得很是甜蜜,他低下头,在若微耳边低语了一句:“遵命。”

两人旁若无人的说着,站在不远处的赵辉显得十分尴尬,他轻咳一声:“许兄,借一步说话!”

许彬这才走到赵辉面前,两人对视之后,忽地笑了。

赵辉伸出拳头在许彬肩上重重砸了一拳:“许兄,到底是什么情形,把兄弟弄糊涂了!”

许彬刚要开口,若微跑了过来,拉了拉他的袖子:“你舌头不好,就别说话了!”

一语脱口而出,众人皆云里雾里,只是许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若微这才意识到自己又露怯了,简直就是自曝其短。她脸上羞得通红,索性沉了脸,硬声硬气对赵辉说:“你是官家吗?”

赵辉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原本还是乔装后的模样,并没有穿官服。

若微哪管这些,照直回话:“我是三元观中的道童,今日去山下办事,回来晚了。走到路边,听到有女子哭泣的声音,跑过来一看,见这位姑娘……她是被坏人所害,一时羞愤撞在石上,奄奄一息之际,跟我说是赵辉所害。我正想用什么法子带她离开此地去疗伤,可是突然从那边的草丛里闪出一人,又与我纠缠了片刻,千钧之际,这位许公子出现,那人就匆匆跑了。事情始末详由,小女子亲眼所见都跟你说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要带这位姑娘去治伤,你要想抓到那个赵辉,也得靠她了。所以都快别啰嗦了,先帮我把人抬走再说!”

赵辉听她伶牙俐齿一口气儿说了这一大串,显然已经明白了大半,立即点了点头:“姑娘准备带这位……去哪里治伤,需留下住址,以待日后,官家查检。”

“这?”若微苦着脸,看了看许彬,若是贸然把这样一个重伤女子带回观里,恐怕又会引来轩然大波,况且观中药材不全,而她的情形如此凶险,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将她治好。

许彬神色从容,淡然道:“若无稳妥之处,就先送到我那儿吧。”

若微乍闻此言,仿佛不信,她仰着脸,对上许彬的眼眸,如此翩翩公子,家中居室精致幽雅,美仆俏婢如花似珠,那样风雅而洁净的男子,竟然会愿意把这样失洁重伤的女子接到家中治伤,他真是……

“或者,你有更好的去处吗?”许彬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烁着灼灼的光华,明亮如皓月繁星,最重要的是,他能在瞬间就看穿她的心事。

若微摇了摇头。

“那就快走吧!”许彬转过身,将那名女子用袍子裹好,抱了起来。

赵辉则严令手下,细细搜寻,将所有衣物、配饰等物品收捡起来,以备日后查案所需。一行人离开山坳,重新走上山道。

许彬唤住赵辉:“辉弟,可否派人将她送上山?“

赵辉刚要表态,若微立即眼巴巴地瞅着许彬:“我跟去看看!”

“添乱!”许彬沉着脸,似乎是在训斥:“什么时辰了,不想想一会儿回到观里,要怎样开脱!”

“这……”许彬的话如一记重锤,让她立时想起自己的处境,若微咬着嘴唇,拉着脸,心情大为沮丧。

许彬的眼皮莫名地跳了起来,有些心慌。

此时,远远地看到两盏灯笼。

还未看清,就听到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小姐!”

原来是湘汀和紫烟,她二人立即扑了上来,紫烟忙拉着若微泪眼婆娑:“小姐你去哪儿了?”

而湘汀看着这群人,有官兵,还有许彬怀里抱着的奄奄一息满面血污的女子,立即吓呆了:“姑娘,你遇到什么事了?”

若微此时脑子一转,立即有了主意:“你们俩来的正好,对了,观里的人有没有问起我?桂嬷嬷有没有为难我们?”

湘汀看了看瞪大眼睛盯着若微的一群人,拉着若微和紫烟走到一边:“我们办了货,回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把东西分到各处,她们都欢喜极了,就是桂嬷嬷也忙着打水洗头,根本顾不上咱们。我和紫烟在上面,左等右等不见姑娘,这才偷偷从后门溜了出来,下山来迎迎姑娘。”

若微感叹真是天助我也:“那就好,原本我还在挠头,我们在路上救了个人,现在要送到许公子府上去治伤。你们先悄悄回去别惊动旁人。若是顺利,明儿早上讲经之前,我肯定回去,要不然你们就帮我扯个谎,说什么都行。”

“小姐!”紫烟听了,面上大惊,使劲扯着若微的袖子不放:“你又胡闹了,怎么能在外面过夜呢?再说,什么样的谎?该怎么编?奴婢也不会呀!”

“这个……”若微想了想:“就说我娘来了,我去找我娘,在客栈陪她住一夜,对,就这么说,玉华真人一定不会怪罪的!”

“可是……”紫烟与湘汀还待再劝。

若微立即把脸沉了下来:“你们看那姑娘,我能不管吗?许公子医术再高明,他也是个男子,很多事情,他都不能做,我自然要跟着了,为医者,能见死不救吗?”

“这……”湘汀与紫烟看许彬怀中所抱的女子,显然是受到了非人的摧残与重创,作为女人感同身受,也不好再开口阻拦。

若微如同出了笼的鸟又飞回到许彬的身旁,许彬注视着她的目光里喜忧参半,想要劝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对赵辉说道:“还请赵兄派人护送两位姑娘上山!”

赵辉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于是点了两人,送紫烟与湘汀向山上走去。

而他们则是回到城中许彬的府邸。

赵辉遣散手下兄弟,只一人跟随许彬与若微入府。

府中下人看到许彬怀抱受伤的女子入府,丝毫不见惊讶,反而训练有速地立即关好大门,随即引他们来到一处清僻的小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