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雨打梨花深闭门

后来还是因为自己随意的一句戏言,才换了服色。

那是在去年新正的家宴上,自己曾对她说过的:“虽然你爱绿色,可是总穿同样服色的衣裳,外人还道是东宫亏待了你,不给你做新衣!”

从此以后,若微的衣服变换了颜色和款式,张妍心道,这个孩子看似天真纯朴,其实心思缜密,远远超乎她的年纪。

以她幼年入宫,不奴不主的尴尬身份,上上下下得到那么多赞赏和美名,就不是常人能做到的,想到此,不免也心生可惜。

微微踌躇之后,她才开口:“如今反倒是生分了,不差人喊你,你连本宫这大殿都不入了?”

若微仰起脸,眼中蒙着一层水雾,而唇边仍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若微怕给娘娘添乱!”

“你这孩子!”太子妃张妍叹息一声,冲她招了招手:“过来坐下!”

“是!”若微坐在下首的椅子上,面色坦然,对上太子妃张妍的目光,眼中无喜无悲,一副静听吩咐的乖巧模样,反而让太子妃张妍,有些无措。

她心中暗暗发紧,眼神儿扫着若微的衣裙,改了初衷开口说道:“看,穿惯了绿衣,如今换上紫服,更显美丽,有的时候,太念旧了,也未尝是件好事!”

若微眼帘低垂,她何其聪明,太子妃一语刚落,她就已然明白了,她点头应道:“娘娘提点的极是!”

“若微,你莫要怪谁,瞻基也好,就是本宫和太子殿下,我们都是真心待你的,只是这缘分的事情由不得人情,由天定,由万岁定,由不得自己…….”太子妃的目光从若微的脸上,转而投向那高高的楠木书隔,心神恍惚。

若微笑了,灿烂的如同八月的桂花,甜美可爱,只是这样的美转瞬即逝。

她收了笑容,一脸坚定:“娘娘教诲的极是,若微斗胆相问,何时可以出宫返乡?”

殿外的阳光照了进来,太子妃神态微变,此时的她宝相庄严,有一种不可侵范的威严气势,那一刻,如同手操生杀大权的女主一般凛力,正等着她开口,可是她迟迟不语,半晌之后才突然站起身,走到若微身边,伸手将她揽在怀中。

这样的太子妃,是若微从来没有见过的,她的心微微颤抖着,不知该如何是好,难道这还不是自己最惨的结果?还会有比退回母家,更不堪的命运吗?

一向淡定的若微,终于有些慌了。

“娘娘,若微在宫中七年,伴着公主和诸位小郡主,从来都是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分的懈怠与疏忽,扪心自问,虽无功却也无过,如今既然尘缘已了,不如放我归去,也好各得其所。”

若微的声音带着轻颤,这是她第一次在太子妃面前失态。

而太子妃将她揽在怀中,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没有承诺,更没有推心置腹,将真相告之,太子妃只在心中默默念着:“敬之,不要怪我!”

第五十八章帝女

晨晖的掩映中,一辆马车悄悄从东华门驶出,车上坐的正是一身碧色衣裙的若微,她的身旁是一袭黄色大袖明衣的咸宁公主。

两人静静地坐在车上,赶车的小太监承顺,不时“叭叭”地扬鞭策马急行,那一鞭一鞭抽在马背上的声音就仿佛是打在两个人的心上,说不出的痛与悲。

若微把头稍稍一侧,看着咸宁公主,随着车子的颠簸,她宫髻上斜插的那只金步摇轻轻晃动,而那对流苏状的耳坠,更熠熠生辉、摇曳多姿,衬托得那张娇脸流光动人。若微淡然一笑,不由脱口而出:“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公主今日这身装扮更是裙袂飘飘,风姿绰约,新嫁娘的感觉可好?”

咸宁公主眼眸流转,定定地望着若微,忽地从袖中伸出玉手,紧紧握在若微的手上:“若微,你现在的心情,我自然是感同身受,本不该拉你来陪我看什么公主府的。可是你是知道的,在这宫里,你是我最知心的人,此时的我,也带着几分惶恐与踌躇,我也是胆怯的,一直以为在诸皇女当中,父皇独宠于我,对我是有所不同的,没想到,原是我错了,在他眼中,都不过如此!”

“公主!”若微默默叹息,对上咸宁的眼眸,她努力从唇边挤出一丝笑容:“谁说的,其他几位公主可以自由出入宫闱吗?她们又有谁在大婚之前,可以见到附马,可以亲自督建公主府地的营造?圣上待公主终究是不同的!”

咸宁摇了摇头:“那个宋瑛,看起来油滑得很,举止又十分轻浮,还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他就在画舫之上,一想起来,我就呕的要命!”

提到宋瑛,咸宁面上微微泛红,仿佛有些羞怯。

看她的神色,若微便知道,咸宁公主对宋瑛芳心暗动,所以才说道:“公主只记得第一次,可记得第二次吗?”

“第二次?”咸宁公主听若微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促狭,眼眸转动,仿佛在有意戏谑,微一思忖,突然想到那一次,自己及笈礼毕,拉着若微在御花园里散步,追逐之间与宋瑛相撞,一下子扑在他身上的情景,立即大窘,伸手就打:“好你个小蹄子,好没来由的又来编排我!”

若微以手相挡,乐不可支:“好公主,抱都抱过了,如今又有了婚姻,从此以后就要好好的相夫教子,不要再犹豫徘徊了。我想附马也是极明理的,有了公主这样的美娇娘,以后什么画舫、歌伎,都视如粪土,他只会绕道而行的!”

咸宁公主住了手,气鼓鼓地瞪着她:“好像你多了解男人似的?你就这么知道他们的心思?”

此语一出,若微哑然,唇边浮起一丝笑,苦涩,又悠远。她点了点头,有些失神儿的说:“是呀,我怎么会了解男人呢,如果我能了解,自己今日又怎会如此不堪?”

“若微,好妹妹!”咸宁眼中一热,揽住她的肩头:“我会帮你的,瞻基的心,我们都知道,你不要对他失望,做不成正妃,还可以做侧妃、做嫔,只要你们心意相通,只要能厮守在一处,名份最是无用的东西,你说呢?”

若微一双明眸之中闪过一丝落寞,她暗暗叹息,不再言语。

此时,马车停下。

小太监承顺在外面轻声回话:“主子,到了!”

若微一掀车帘,探身至车外,扶着承顺的手,踩着他放好的脚凳,走下马车,又转过身,伸出手扶着咸宁公主下了马车。

“主子,奴才上前通禀一声去?”承顺很是机灵,打量着咸宁公主的神色,却并未移动脚步。

“不必了,你在此候着便是!”咸宁公主眼帘低垂,轻声吩咐。

“是!”

若微扶着咸宁公主,两人相携向前走去。

这是一座高大牌楼,上面的匾额之处用红布盖着,那应该是朱棣亲手御笔所提的“咸宁公主府第”。

再往里走,目之所及的是一座巨形石鼓一座。

穿过之后,便到了正门,那门楼富丽堂皇,气派等同王府。

汉白玉的麒麟与石狮分列大门两侧,高高的汉白玉底座,虽然公主还未入住,但大门两侧已经分列着兵士护卫。

她们步步近前,护卫刚待上前相阻,然而看到咸宁公主的服色,一时又有些无措,咸宁左手微抬,自袖中露出一块玉牌。

兵士们立即跪倒参拜:“参见公主殿下!”

“本宫只是过来看看,不必张扬!”咸宁目光清冷,仿佛一泓秋水照人寒,冷浸浸的俏杀,衬着她原本明艳绝色的容颜分外动人。

兵士们齐声应着,依旧跪拜在当中,忘记了起身。

若微轻轻扯了一下咸宁公主的衣衫,咸宁公主会意,随口说道:“平身!”

众人才恍然起身,各自归位。

步入大门,迎面是一组玉石琉璃的影壁,上面绘的是仿佛是一幅宫廷仕女图,走的近了,才看清楚,若微不禁惊呼:“居然画的是公主寿诞时的夜宴图!”

咸宁也愣了,有些难以置信,难道在那个时候,父皇就命画师候在宴席当中,将当日情形绘了出来,就为了做自己新家的屏障?

咸宁心中感慨,不及多想,这时看到里面急匆匆来了一行人。

头前的是个年长的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他刚待下跪,咸宁挥了挥手:“刘公公何必多礼,父皇命你为本宫督建这府第,本宫谢你还来不及呢?”

原来是宫里的公公,若微抬眼细看,果然有些眼熟,仿佛曾在王贵妃的柔仪殿当差。

“公主折煞老奴了。公主大喜了!这宅子收拾的差不了,已经回禀万岁,择吉日良辰会把公主用的细软和万岁赏赐的妆箱送过来,公主今儿是过来瞧瞧?老奴头前引路,带公主四处看看?”刘公公弯着腰,态度十分恭敬。

“有劳公公了!”咸宁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仆役:“他们就各自方便吧,不必都跟着!”

“是,是!”刘公公一回身,挥了挥手,众人纷纷退下,然后他头前引路。

走不多远,便是一座楠木大厅和两进小楼。大厅是抬梁式结构,面阔四间,门砖雕刻精致。厅后两进楼房,卷棚歇山布瓦顶,上下围廊以苏画装饰。周围廊壁上,开十面形态各异的什锦窗。大厅与小楼之间是个规整的方院,月台下两座石雕须弥座上置有铜鹿一对。院内石松苍劲挺拔,枝繁叶茂,庭院中散缀山石、野花,芳草遍地,十分怡然。

“这大厅是公主和附马爷会客的地方!”刘公公指着屋内的陈设说道:“这螭纹镶瘿木面圆桌、拐子纹鸳鸯条案、木雕二龙戏珠纹的扶手椅,还有木绞丝纹卷头案,都是用材一流的红木,造型繁复华丽,做工也是极考究的,有些是宫里存的精品,有些是特意为公主新近赶制出来,这家具都是万岁爷亲自过问的!”

手扶着这些气派精美的家具,咸宁公主此时,心绪难平,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

“后面两座小楼是公主的卧房和书房!”刘公公一脸笑容:“公主上去看看?”

咸宁公主摇了摇头:“不必了,还是那后面院子里走走吧!”

“好好好!”刘公公引着她们走到大厅的侧房,这里有一道夹壁墙,墙上开了一个小木门,以游廊连通后院,穿过长长的游廊,眼前豁然一亮。

想不到这后院别有洞天,竟然还有一个湖。经过松林绿荫下假山石蹬通向湖边,湖边是一座玲珑小巧的八角亭。而就在亭子不远处,居然还交错地布置着几座风格各异的小型建筑,它们的由短墙和半封闭回廊相连,形成了既封闭又开敞的庭院。

刘公公捂着嘴乐了:“公主殿下,这是给小殿下们预备的!”

“小殿下,哪里来的小殿下?”咸宁公主一时没有领悟他话里的意思。

若微却懂了,她轻声说道:“自然是公主和附马的小殿下!”

“啊?”咸宁公主愣住了,静静地注视着那几座小小的建筑,泪花在她眼中闪过,她终于转过脸去,看着一池春水,心事悠悠:“父皇,你为女儿做的,原本比女儿想到的,要多得多!”

而若微的心情也渐渐明朗,今天伴咸宁巡幸公主府,让她看到了朱棣不为人知的一面,作为慈父,他细心体恤,温情脉脉,可谓是舔犊情深。

那么,也许自己和瞻基,还有一线希望?

正在暗自思索的当口,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若微拿眼一望,不由愣住了。

第五十九章明心

从外表上看,他英俊潇洒,又带着一种自然天成的锐气,今日的一身蓝色常服,平添了几分儒雅之气。但是眼神又是那般的冷峻孤寂,仿佛能洞穿人心。

见若微肆无忌惮地看着他,他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亦正亦邪,居然透着一丝亲切。

而在他身边悄然而立的,便是那位肤色白皙,眼眉细长,有着江南男子特有的俊秀与儒雅之气的准附马,宋瑛。

此时的宋瑛正细细的打量着与他相距数丈之遥的咸宁公主,若宁公主见他如此这样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不由微微有些窘意,想要恼又恼不得,刚待开口,又欲言又止。

还是若微机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想不到公主和附马如此默契,竟然会选在同一天,同一时辰来巡视这公主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公主和附马约好的呢!”

“正是,若微姑娘说的对,在下与公主所见过的四面当中,倒有三次都是不期而遇,还真是缘分天成!”宋瑛心情大好,他不像一般的儒生那样迂腐,反而很是爽朗,这样的性子,倒恰恰是合了公主之意。

咸宁公主面上微红,没有接宋瑛的话,反而只是瞪了一眼若微:“如此轻浮的话,你也说的出口,这府第如今也看了,我也乏了,咱们正好回去!”

“哦?”宋瑛立即双手揖礼:“公主这就回去了?可是宋瑛扰了公主的雅兴,果真如此,该宋瑛回避才是!”

咸宁公主秋波微转,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宋大人何必如此,确是出来的久了,该回去了!”

“哦!”宋瑛似乎明白了,于是又上前几步:“东街有个点心铺子,苏州来的师傅,做的千层饼和八珍酥,很是可口,不如宋瑛陪公主过去,用些茶点,再送公主回宫?”

咸宁公主身形一顿,似乎有些难以决择,只低语了一句:“怕是于礼不合吧!”

此话一出,一旁站立的刘公公立即躬身说道:“殿下,老奴前边厅里还有未交待的事情,容老奴先告退了!”说完,行了个礼,没等咸宁公主发话,就匆匆离去。

看着他慌慌张张的背影,若微不由叹道:“这刘公公明白得很,此话的言下之意是让咱们自便,他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在宫里呆的久了,人都油滑到家了。”

“瑛弟,公主殿下既然有些乏了,不如你陪公主到那边的亭内小座,我和若微姑娘去东街将茶点买来,你看如何?”许彬终于适时开口。

这样的提议,公主自然难以相驳,于是轻移莲步,徐徐向湖畔那座八角亭走去,宋瑛回首冲许彬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随即也跟在公主后面,向前走去。

若微注视着许彬,目光中无喜无悲,只说了句:“许大人很会成人之美!”

许彬笑了,他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嘲弄,便迈步向外走去,若微跟在他的身后,一直穿过回廊,走过大厅,出了大门,看到门口候着的承顺,随说道:“我们去给公主买些点心回来,你在此候着便是!”

承顺点了点头:“何时回宫?”

若微想了想:“怕是还有一会儿,午时前应该会走!”

“好!”承顺坐到车边上的那只脚凳上,从怀里掏出一个羊皮水袋,猛灌了几口水。

随着许彬走了两条街,到了一家苏式糕点铺前面,选了几样点心包好,又分别挑了几块,另外包了一个小包。

许彬眉头微拧:“给那个小太监包的?”

若微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的?”

许彬轻哼一声,仿佛十分不屑:“公主待你如同姐妹,你若自己吃,定然不会单独包起来。况且我猜姑娘现在也没什么胃口!”

“你?”若微眼中闪过迷茫,她努努嘴,拧拧眉心,恨恨地说道:“因为我突然被陷于离弃的尴尬境地,我就该寻死觅活,不吃不喝的?”

随后,仿佛与谁赌气一般,她抓起一块点心就往嘴里送着,一边嚼一边嘟嚷着:“你付银子!”说完,调头就走。

许彬在这一瞬仿佛被魇到了,因为她的娇小,比自己几乎矮了一头半,所以在跟他说话的时候,她不得不仰起脸,就在她抬起脸的一刹那,波光涟漪的眼眸,灵动妩媚的神情,精致而清丽的容颜原本就让他深深的震撼了。刹时间他觉得她好小,像清晨一枝含露的梨花,带着混沌初始天地乍分的小孩般无邪。只是那双忽然闪过梦幻般氤氲光芒的眼睛仿佛藏着无尽的心事,许彬只觉得自己心突然被刺了一下,痛的感觉是那样的真切。

给老板丢下些碎银子,他紧走几步,跟在她的身后,脱口就是一句:“三月之后,你会在何处?”

若微猛地停步,仿佛被点心渣呛到了,双肩抖动,一阵猛咳。

许彬下意识地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而她止了咳,再回首时,居然泪眼婆娑:“所有的人都在问,三月十六以后,皇太孙大婚以后,我在哪里?”

她略带鼻音的呢喃显得那样无辜、又有些楚楚可怜,只是这副让人忍不住怜惜的神情转瞬即逝。再抬起头时,那双清亮的眼眸中盈满了恨痛的光。她笑了,笑得很是有些惨烈:“我也很想知道,三月之后,我会在哪里?她们到底要置我于何地?我问了,没有人答。如今,每过一天,我就更加惊悚,越是临近那一天,我越害怕,我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到底如何?”

许彬刚想出言相劝,只见她的神色忽地又变了,她眼底突然浮现出一抹淡淡的释然,笑嘻嘻的看着许彬:“我希望可以回归故里,也希望可以在这南京城中开一家小小的医馆,专为穷困无依的老幼妇孺医病,不在宫内也好,可以顺着自己的性子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许彬看着她,神情竟然有些忧郁,以笑相掩,淡然说道:“回去吧,莫让公主和瑛弟等久了!”

二月的午后,阳光明媚,绿草如荫,宫内的花木都竞相开放,处处是景,美景怡人,原本就一派融融的祥和之态,更因为咸宁公主的下降与皇太孙的册妃,两桩喜事紧紧相连,宫中上下一派喜气。

若微伴着公主返回城曲堂,又在一处用过午膳之后,刚刚回到自己的静雅轩,就看到紫烟急匆匆从面进来:“姑娘,王贵妃身边的柳嬷嬷差人来传话,说是请姑娘到柔仪殿去一趟!”

“王贵妃?”若微心中一惊,难不成是有了打算,要在朱瞻基成亲前,将自己遣出宫去?

她站起身就往外走,却被湘汀一把拦住:“姑娘糊涂了吗?这衣裳也没换,头发也没梳,以前还好说,姑娘衣着朴素,人人赞你本分,可是如今恐怕就成了短处,人家会说咱们故意寒酸,以触天威,咱们现在更是不能稍有差池,要份外小心才是!”

若微细想她的话,很是有些道理,随点了点头,由着湘汀和紫烟,选来衣衫换上,又梳了头,施了粉,淡点胭脂,直到她们点了头,这才出来随着传话的小宫女来到了柔仪宫。

直接进了偏殿,王贵妃仿佛午睡刚刚醒来,面色红澜,半倚在临窗的矮炕上,手中拿着一本《金钢经》,露出半截如玉的白臂,见若微进来,立即将经书放在炕案之上。

王贵妃细细打量眼前人,身穿锦绣双蝶钿花衫下配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丽而不妖,恰到好处,头上低低挽着个堕马髻,又留出两绺头发娇俏地垂在脸颊两侧,头上只戴了一只金镙丝童子戏珠的头花,衬着那张薄施粉黛的小脸,只觉得青春逼人,让人不能直视。

她招了招手:“若微,来炕上坐!”

“娘娘!”若微深深施礼,站在当场,没敢移步。

“这孩子,如今真是生分了,快上来坐,今儿本宫和你说会儿体己话!”王贵妃满脸笑容,亲切和蔼。

若微应了一声,这才脱掉那双云头踏殿绣鞋,坐在炕案的另外一侧。

王贵妃扫了一眼宫内侧立服侍的宫女:“没你们的事了,都到外面候着去!”

“是!”

待宫女内侍都退下之后,王贵妃再回眸凝视着若微,眼神儿中透着一丝探究:“丫头,这些日子不好过吧?”

“娘娘?”若微鼻子一酸,没了下文。

王贵妃拉起她的手,轻轻拍着:“万岁金口玉言,若无原由,不会轻意改弦的。”

若微眼前一亮:“娘娘,究竟为何?可否告之?”

王贵妃点了点头:“若微,人不能跟命争,你与瞻基虽然有青梅之缘,却无夫妻之份,眼看你们一年大似一年,圣上也想早日了这个心愿,只是你的八字与瞻基相克……”

若微脚下如同踩着浮云,王贵妃后来对她说了些什么,她自己是如何出的柔仪殿,她都恍然不知。

脚下是平整的青石平台,踩在青石平台和鹅卵石组成的冰纹石小径中。不绝于耳的鸟儿鸣叫和假山瀑布的哗哗流水,在杜鹃、石楠、红枫、翠竹的簇拥下,春天果然是生机盎然的,可是自己的春天在哪儿呢?

下意识地寻着潺潺的流水声,一步一步走到了龙池之边,望着那一池春水,只觉得她的梦醒了,而心却碎了。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父皇去求你?”他声音如钟,从身后传来。

而她连头也未回,只痴痴地说了一句:“既然我命如此,又岂是旁人可以拯救的?汉王的心意,若微领了!”

第六十章大婚

大明永乐十五年三月十六。

大红的帖子,大红的喜服,大红的龙凤烛。

那满室的红在瞻基看来,只是觉得格外刺眼。

看着一脸端庄坐在一旁的胡善祥,瞻基有片刻的恍惚。是的,她也很美。她的美是一种贤淑安静的美,是大气婉约的。也许皇爷爷选她做自己的正妃确实有一定的道理。

这样的女子确实宜家宜室。只是很可惜,她不是与自己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若微。当自己还是一个青涩少年的时候,那娇小的、可爱又有些霸道的若微就占据了他的心。七年的时间,从不懂情为何物,到今日曾经沧海,她已然牢牢地嵌在自己的心里,任谁都不能移去。皇爷爷的圣旨不能,母亲的耳提面命、诲诲教导、暗陈厉害也不能,而这个胡善祥,就更不可能了。

朱瞻基在心里默默叹息,若微。

一想到那两个字,他的心就绞在一起,痛不可遏。

他和她,有着太多的过去,太多的记忆,太多的秘密了。

一直以来,他都在默默地憧憬着自己和她的洞房之夜,而如今新娘换作他人。而她却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句交待的话都没有人对她说。

现在她在做什么?她会不会怪我?她是不是又气的折磨自己,不停地弹琴,不停地写字,不停地练舞?

朱瞻基眉头深锁。眼睛紧紧盯着那摇曳的烛火,只觉得眼前的景像渐渐模糊起来。他隐隐地想起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身处皇家,连喜怒哀乐的自由也没有”。

好像以前每一次不开心,她就会整日的练习技艺,不累到晕眩不罢手,那么现在她在做什么?

瞻基紧紧皱着眉头,突然他眉头展开,径直站起身,冷冷地说了一句话:“本王实不喜闺中之乐,王妃先安置吧”

说罢,他头也不回就出去了。

胡善祥怔住了,难道他还没有认出自己吗?为什么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伤人?看着大红龙凤烛上跳动的火苗,她只觉得自己如坠深渊,无人可以救赎。

此时,朱瞻基快步赶去的只有一个地方,静雅轩。

还好,没有令人心碎的琴声,一片安静。只是为何室内一片黑暗?

走进院子,正逢湘汀从屋内走出来,看到一袭大红喜服的瞻基,明显一愣,随即眼中一湿,悄悄退了出去。

推开门,瞻基走了进去,满室漆黑。

“为何不点灯?”瞻基知道,若微最怕黑了,就是夜晚安寝也要留一盏宫灯,而今天竟然一片黑暗。

借着窗外的月光,瞻基适应了好一会儿室内的黑暗,这才看到若微一个人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梳着满头如瀑的青丝。

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用力梳着,即使遇到缠绕,她也不曾停留,只是更加用力地扯动着,那每一下扯动都像是在撕扯着朱瞻基的心。他走上前,用手轻轻按住她的手,拿过梳子,轻轻地,无比珍视地,梳理着,动作小心翼翼又极为轻缓。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把梳子放在妆台上,用手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为何不掌灯?”

她站起身,轻轻地靠在他的怀里:“没有了你,我的生命就是一片黑暗,灯有何用?”

朱瞻基的一双手紧紧攥着:“若微,我…….”

她转过身,在黑暗中,她的眸子还是那般动人,她笑了:“瞻基,你会爱上她吗?”

瞻基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不会。”

她的笑意更浓了:“你会为她梳头发吗?”

瞻基哽咽了,用手紧紧箍着她的柔肩:“不会!”

她收敛了所有的笑容,无比凄凉的走到窗前,拿起琵琶:“我弹首曲子给你听,送你新婚大喜。”

瞻基冲了过去,一把从她手中夺过琵琶:“不要这样,若微,我宁愿你打我,骂我,也不要你这样忍着。”

若微笑了:“瞻基,过了今日,我就要出宫去了,我已经求了太子妃,以为徐皇后祈福之名,我要出宫去了,从此青灯古佛,你把我忘了吧”

“什么?”瞻基疯了,“为什么?谁来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们说我命硬,我们在一起会害了你。”若微笑了,朱棣想要自己,所以他毁约了,给自己的皇孙另外寻了一位王妃,而让自己出宫,过不多时再纳入后宫,她笑了,何其荒唐?

瞻基紧紧的拥着若微,半晌才道:“命硬?会害了我?我偏不信,如今就试试吧”。他俯下头,托起若微的脸,重重一吻,吻住她的今生,吻住自己的真情和誓言。

在黑暗之中,在他与胡妃的大婚之夜,在小小的静雅轩内,别样的洞房里,他和她成为了一体。

你侬我侬,忒煞多情,情多处,热似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瞻基醒来时,微微侧起身,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若微,眼中看到的是与平日完全不同的她,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丽脱俗,长长的秀发倾披而下,粉嫩的皮肤如刚刚出蕊的花瓣,澄澈明净如秋水中映出月光的眼睛,两颊的娇羞像染红了天际的晚霞,不着痕迹的温柔与娇美像一只无形的网将他缚得牢牢的,瞻基突然觉得一阵窒息,他轻轻地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中央印上一个温润缠绵的吻,这个吻便如同他的誓言,永不相负,他喃喃低语。

而一滴晶莹的泪珠则从睡美人的眼角缓缓流淌下来,瞻基心中一痛,立即用自己的唇吻住了那滴美人泪。

“我不会让你独自承受黑暗的。”天明时分,他只说了这样一句,然后手执一方沾血的素帕,直接去往乾清宫。

经过东宫,远远的,看见太子妃张妍立于宫门口。

“母妃!”朱瞻基俯身行礼

“欲往何处?”太子妃一脸漠然,冷冷地问道。

“去乾清宫面圣!”朱瞻基语气坚定。

“昨日大婚礼成,今早是该面圣谢恩,只是瞻基好像忘记了,应该携善祥同往才是。”太子妃紧紧盯着儿子的面庞。

“儿臣去面圣,不是为了谢恩!”朱瞻基一脸沉静,面不改色。

“哦?”太子妃柳眉紧皱。

“是去请罪!”朱瞻基面色清冷,目光投向母亲,重重一拜:“昨夜,我已然要了若微,今日面圣一为请罪,二是替她求个名份!”

“你!”太子妃只觉得一阵眩晕,失望,满心的失望,若微叫她失望,瞻基叫她失望,就是善祥也叫她失望。

“你好糊涂!”太子妃大怒,“随我来!”

朱瞻基初是不为所动,后来看着太子妃一人在前走的甚急,衣带飘飘,仿佛记忆中母妃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激动,这才慢慢跟上。

进入太子妃寝宫,太子妃命左右退下,大门紧闭。

“跪下!”

朱瞻基从之,而脸上仍是一脸坚毅,不容更改。

“你可知道从永乐八年起,皇上就在为你的婚事操心,一直到如今永乐十五年,才最终为你定下胡氏,你可知道这里面的缘故?”太子妃满心恼恨无处宣泄,不由一改往日作风,疾言厉色起来。

朱瞻基默不做声。

太子妃怒急:“你眼中只有若微,一叶障目,再也看不到其它了吗?”

“若微?”朱瞻基终于开口:“母妃,孩儿实在不懂,永乐八年,若微进宫待年,不是就早已定下她了吗?为何如今平地起风波,偏又另指她人?”

“若微虽好,但……”太子妃终是迟疑了,那样的话无论无何她也说不出口。

“若微不是虽好,在瞻基的眼里就是绝配!德言容工、琴棋书画、孝义礼让……这么多年来,她哪里有失?各宫妃嫔、公主郡主、她又得罪了哪个?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什么都不能给她,白白等了这么多年,如今竟要放她出宫?”朱瞻基越说越替若微委屈,竟然淌下两行急泪。

太子妃看在眼里,更是怒不可遏:“若微是好,本宫身边长大的女孩儿,她的好我清楚得很,不用你来说教。你只看到了她的好,月还有阴情圆缺,人自然有短有长,她的短处呢?你就看不到了,如今,本宫干脆明言,她不适合做你的正妃,更不适合日后的母仪天下!”

“母妃?”朱瞻基显然愣住了,他一向以为母妃是站在他和若微这一边的,他没有想到这样否定若微的话会从母妃口中说出的。

“基儿!”太子妃看着朱瞻基年轻俊朗的脸上那抹化不开的愁容,终是于心不忍:“算了,事以至此,多说无意……母妃只想告诉你,若微,不是你的;如果你现在去乾清宫,恐怕她连宫门都出不了了”

“母妃!”朱瞻基大惊失色:“你是说?”

“古往今来,被皇上看中的女子失了身……你说,她的下场会如何?”太子妃只觉得话已至此,一切都不必再说了,于是将朱瞻基晾在一边,转身进入内殿。

朱瞻基如痴如醉,伏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六朝纪事第一册之初入深宫》至此结束,在第二册里,若微离开瞻基,将在宫外度过一段痛并快乐的日子。身体的自由与精神的禁锢,清贫的生活与危机四伏的境遇,她会以她特有的善良、聪慧迎刃而解,一步一步走向属于她的锦瑟鸾梦。

而朱瞻基面对崭新的妻妾成群的帝孙生活,也会极为冷静地以自己的方式为我们的若微进行默默的抗争。

此部小说与《一代皇妃浮沉梦》不同。若微不是雪飞,她也没有雪飞的大度与大义,没有那样波澜迭荡的变故与生活;而瞻基更不是李豫,对于感情,他不会犹豫也不会闪烁,他的一生都在坚守和她的青梅之约。

所以,对于《六朝纪事-大明后宫皇后劫》,我是以清新的笔触和感觉来描写这段隐于明史之中的难得的帝后之恋。

就像初春抽条的树枝,土地中展露新颜的小草,隐隐的萌动着可爱的绿色。让我们不禁小心呵护、充满耐心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