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峰火青梅凌云志

曲子时而力拔山兮气势如虹,直听得人血脉奔张,而转瞬间又凄凄惨惨悲悲切切,真叫人肝肠寸断,不忍相闻。

朱瞻基忍不住低声吟诵:“深夜琵琶心底碎,剑光满目透姣容。突闻号角惊天起,一缕香魂恨重重。”

乾清宫内,未得成眠的永乐帝朱棣听着这穿越宫墙的琵琶曲,不由一阵心悸激荡,连忙唤来马云。

马云揣测着上意,开口说道:“可是扰了陛下,奴才立即派人去看看,是什么人如此不知分寸?”

“什么人?还会有什么人?”朱棣心事重重:“去,远远的看着,莫要惊着她!”

“是,奴才遵旨!”马云匆匆退下。

寻着声音,马云暗自猜度听着像是东边翊坤宫的方向,于是领了几个小太监,悄悄向这边走来,果然,远远的看见坐在高高石阶上一个小女孩手弹琵琶,面上泪水肆意,而身边站的正是皇太孙朱瞻基。

马云默默叹息一声,便回去复命。

听到马云的步子近了,朱棣开口问道:“是那个丫头?”

马云面上略有惊色,点头回话:“正是孙若微!”

没有从天子脸上看出任何不悦,马云又补上一句:“在翊坤宫门口,皇太孙殿下也在一侧!”

“哦?”朱棣微微皱紧眉头,挥了挥手:“下去吧!”

“是!”马云一头雾水,应声退下。

朱棣靠在龙床上,闭目思量,这孩子终究是个有心人,只是这份心思在宫中却是不该存的。

此时此刻,谁也参不透天子心中在想些什么。朱棣闭目凝神,心事忽明忽暗。脑海中徐皇后与太子妃张妍的明黄色身影与若微那个娇小的倩影同时出现。他希望让她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但是恰恰却不能如愿。不知为何,若微如花蕾般的纯真笑颜总是与贤良大度的徐皇后和肃穆端庄的太子妃,那般格格不入。

是呀,是不一样,朱棣自言自语。

子夜时分,点点星空悬挂着一轮昏暗的新月,带着悲凉的残光,驾驭着徐徐秋风,映照着世间。

不知弹了多久,砰的一声,琴弦断了。

突然断了的琴弦从手指中划过,若微“咦”了一声。

朱瞻基立即上前拉着她的手,中指已然有点点血色涌出,立即放在口中含着,若微一把夺了过来,抱着琵琶夺路而行。

“若微姑娘!”

身后有人轻唤,若微与朱瞻基回头一看,竟然是曹尚宫。

“进来包一下手吧!”曹尚宫两眼通红,像是刚刚哭过。

若微摇了摇头:“不妨事!”

曹尚宫忍着泪,冲着若微深深一拜。

若微立即上前相扶。

“偌大的宫中,与咱们娘娘真心相交的只有姑娘一人!”曹尚宫泪如雨下,掩面而泣,终于转身退下。

“曹尚宫!”若微紧紧跟上:“福姬姐姐得了什么病?”

曹尚宫身子一僵,仿佛浑身颤栗,她并没有回头,只说了句:“姑娘,娘娘已经去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说罢,挺直了身子,径直步入殿内,那扇大门吱吱咛咛合拢,随即“呯”的一声便关上了。

留下若微怔怔的,还待上去追问,只是该去问谁呢。

朱瞻基一把将她抓住,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好了,如今你已经以曲悼念,也全了昔日情分,快走吧!”

若微低头不语,虽不情愿,终于还是随他回去。

两人牵手而行,走在被夜色笼罩着的宫城之内,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似的,烦乱而郁闷。

朱瞻基牵着若微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凉冰凉的,目光不由投在她的脸上,那原本如花似蕾的容颜上是隐隐的怨恨与挥散不去的愁苦。他心里暗暗一惊,手上便下意识地用力一握。若微眉头微蹙,像是吃痛似地轻声“哎呦”了一下,便停下步子,对上他的眼睛。

“瞻哥哥,我好害怕。”她说。

“别怕!”朱瞻基努力让自己挤出一丝笑容。

“不管是王贵妃还是权妃,她们都好可怜!”若微眼圈微微泛红,声音冷冷的,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之色久久呈现在她的脸上。

朱瞻基无言相对。

是的,不管是东西六宫的各主位娘娘,还是父王太子宫中,自母妃以下,太子侧妃郭氏等十几位侍妾,又有谁是幸福的呢。

不是巴巴的弄权争宠,就是门庭清冷,寂寞度日。

“若微。”他想要开口相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若微却笑了,“反正现在我们还小,还没有这么多烦恼。以后的事谁能说的准呢?你也不要乱许诺言。只要现在我们开开心心的就好,真希望永远不要长大才好。”

看她一派天真之色,朱瞻基也忍不住笑了,只是他的笑中隐含着一丝苦涩:“傻丫头。说的尽是傻话。”

“怎么是傻话?”若微歪着头问他。

瞻基伸手拂了拂她胸前垂着的发梢,眼中溺满温柔:“我只希望现在快些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做想做的事,保护……想保护的人。”

“可是……”若微撇撇嘴,不以为然道,“长大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呢?也许那时候你有能力了,却发现,现在想做的事情那个时候已经做不做两可了,现在想保护的人那时候可能你讨厌得很,根本不想…….”

瞻基笑了,眸如星辰,灿烂动人。

在他的笑容里,若微的脸渐渐红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灵犀

回宫以后,除了吃饭、睡觉以外,若微所有的时间都被咸宁公主征用了。不仅伴读,还要伴玩儿,只要咸宁一睁开眼睛,便要召若微过来伴驾。对于若微随圣驾北征的种种奇遇,咸宁公主艳羡不已,缠着若微讲了一遍又一遍,只是大呼遗憾自己没有亲身经历。

于是咸宁便狂热地爱上了骑马和习武,她希望有朝一日也能随圣驾北征,亲历那金戈铁马、荡气回肠的战场。

然而和咸宁公主一起骑马,这是让若微最无可奈何的事情,虽然在险境中为了逃生她数次骑马奔袭,也曾在也先的教导下学了一阵,可是若微对于马这种动物依旧十分畏怯,除了坐在马上闲庭信步地溜达,策马狂奔还是令她如临大敌、能避就避的。

“若微,你想什么呢,每次叫你出来骑马总是这副样子!”咸宁手执马鞭,英姿飒飒。

“我在想,我还是回去帮公主抄一百遍《女则》吧!”若微苦着脸回道。

咸宁一阵大笑:“瞧你,我带你出来骑马,就是感谢你陪我读书,帮我作诗,这叫取长补短!”说着,用马鞭狠狠一抽,那马儿立即向前冲去,“勒紧缰绳,双腿放松,微微抬臀!”

咸宁一边大喊,一边快马加鞭追了过去。

“小姑姑!”远远的奔来两骑,是皇太孙朱瞻基和弟弟朱瞻墉。

朱瞻基看着在前边颇为吃力的驾马奔袭的若微,顾不上与咸宁寒喧,立即策马追了上去,不多时两马并骑,朱瞻基伸手帮若微勒住缰绳,马儿才慢慢放下速度。

若微手抚胸口:“吓死我了!”

朱瞻基面上一沉,微微有些不悦,对追赶上来的咸宁公主毫不客气地说道:“小姑姑,若微不擅骑马,刚刚多危险!”

咸宁大笑:“正好给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你不谢我,还来怪我,真真不识好人心!”

朱瞻基还待回嘴,若微抢先说道:“好了,今儿天气正好,如今马也骑了,不如回去放风筝吧,殿下,我的美人风筝,你帮我做好没有?”

朱瞻基点了点头:“不过没带在身边。”

“那又何妨?”咸宁一向爽快:“我和瞻墉回去取,你们到湖边等我!”

“好!”

马儿在树下悠闲地吃着草,而若微则跑到湖边丢着石子:“瞻哥哥,我们来比赛,看谁丢的远?”

瞻基点了点头:“你先丢吧!”

若微弯下腰捡着石头,挑来捡去,总也没有可心的,瞻基笑了:“捡个石头,也这般费劲!”

“我要挑个好看的!”若微一本正经地答。

“丢个石子而矣,这也要挑个好看的?”瞻基摇了摇头。

“那是自然,哎,没听说过徒有虚表吗?”若微振振有词:“不管是什么,都要图个外表,长的好看就是吃香!”

“你呀,又来歪解了!”瞻基看着一身素服的若微,映衬在阳光中是那样的夺目,而波光凛凛的湖水中她的一抹丽影又惹得人泛起阵阵涟漪,也许若微说的对,是呀,她就长得很美,因为美,才会被彭城伯夫人引进宫中,可是自己对她的喜欢,又不完全是因为她的外表,还有她的聪慧和善良。

瞻基笑了,注视着她,觉得格外的赏心悦目,然而,那是什么?她淡青色的长裙上星星点点的,瞻基的笑容一滞,随即呆住了。

“好了,看好了,我要丢了!”若微用力一扔,拍手雀跃,“看到没?到那株白色的莲花那儿?”若微转过头,看着一脸痴痴盯着自己的瞻基。

“怎么了?”她伸出手在瞻基面前晃了又晃。

瞻基扭过脸去,轻声说道:“快回去,衣裳污了!”

“啊?”若微初时并没有在意,然而当她转过头看到自己的裙子时,立时面红耳赤,扭身就跑。

瞻基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脸也开始红了起来,三年了,她终于长大了,一抹笑容悄悄浮现在他英俊的面庞上,若微,不管还要等多久,我都乐于伴你成长。

静静地想着,慢慢地走着,当他来到静雅轩门口的时候,却驻足了,不知怎么去面对她。

“殿下!”湘汀看到皇太孙朱瞻基在门外徘徊了好久又不进来,这才走上前行礼请安。

朱瞻基问道:“妹妹好些了吗?”

“里面躺着呢,殿下进去瞧瞧就知道了!”湘汀抿着嘴偷乐,而手上已经高高的将帘子打起。并向里面喊着:“姑娘,殿下来看你了!”

如此一来,朱瞻基只好进屋。

远远的,隔着一层纱帘,看着床上卧着一人,秀发散落,娇弱无力,面色潮红,静静地趴在床上,不由得心中一紧,走了过去,就坐在床边:“怎么,还是不舒服?”

若微稍一侧头,苦着脸轻哼一声:“你自然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难受?”

朱瞻基脸上一红:“也好,这几日总该老实了,平日里没有片刻停息,如今也好好养养,转转你的性子!”话虽如此说,可是看着她趴在床上,而额上全都是汗水,眼神也不似不平时那般神采灵动,究竟还是心疼得紧。

而这时候,偏偏若微又紧紧咬着嘴唇,眼中似有泪水即要溢出,更是忍不住疼地轻哼。不由伸手握住了她紧紧攥着的玉手,关切道:“可是疼得紧了?不如让太医院开几副调理的汤药,也好过这样干挺着!”

而若微也不说话,只是大颗大颗的眼泪淌了下来。

“若微,若微!”瞻基何曾看过她这样,进宫三年来,日日相伴,她总是笑颜如花,开朗爽利,何曾有过这样娇弱无助的模样,立时心乱如麻,真恨不得以身相代。

而若微一边淌泪,一面说道:“我没事,就是想到此时如果还在我娘的身边就好了!”

瞻基看到如此,更是心疼,紧紧握着她的手哄着:“你别伤心,我去求皇爷爷,把你娘接来就是了!”

“呵!”此话一出,若微破涕为笑:“你好呆呀,这皇宫哪里是说进就进的地方?哎,我就是想想,想也没用,不过是身上不舒服,借题发挥,撒个娇罢了,你也当真!”

看她梨花带雨,无比娇柔,更比平时还要美上百倍,瞻基不由忘情,一把将她搂在怀中,若微也不挣扎,只是柔声细气地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瞻哥哥,我好怕,以前因为年纪小,总是倚小卖小,刻意取宠,有些错处,众人也不与我计较。可是如今一天大似一天,终究也要像她们一样小心逢迎、周旋度日了,长大了就要去面对那样的生活,而我又是这样无根无依的,我好怕!”

瞻基紧紧抱着她,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你不愿意成为这宫里的女人,像她们那样整日里逢迎这个,巴结那个,处处算计又时时提防,没了真性情,若微,你记得,在我面前,你就是你,你想怎样就怎样,不要拘着自己,总有一日,我能让你开开心心的过日子!”

若微仰起脸,她凝视着眼前这个英俊的少年,心中说不清的滋味,只是百感交集,从进宫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是要被许给他的,所以她强迫自己去引起他的注意,让他喜欢,让他沉迷。这里边有几分真,几分假,她也分辨不出了,只是她知道,他对自己的好,是发自心底的,是简单纯粹的好,若微眼帘一垂,如蜻蜓点水一般,凑在瞻基的脸上轻轻一啄,随即把头深深埋在他的怀里。

瞻基被若微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惊了,被她吻过的地方立即像火一样烧了起来,他的身子变得僵硬起来,抱着若微的手臂竟然有些微微发抖,过了好久,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他伸出手轻轻抬起若微的脸,他发现她的脸一片粉红,一直红到耳后,他的眼中闪过一片惊喜。

“若微!”他举起手:“我发誓,我会记住这天,你成人的日子,也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而若微又羞又恼,直把头转过去,丢出一个软垫砸在瞻基身上,口中嚷着:“去去去,我乏得很,你到别处去,别在我这儿碍事!”

瞻基笑了:“好,我走了,我去求母妃,让太医院帮你配几副调理的丸药,然后再回来哄你服下,好不好?”

“讨厌!”若微好像真的恼了,她把脸转向里侧,又用被子蒙着脸,瞻基也不再说话,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向外走去。

“我走了,你也别捂着了,当心又中了暑气,还要吃药!”瞻基心情大好,步履轻松地走出静雅轩。

第三十八章花容

出了宫门,若微立即像出了笼的鸟儿,欢快异常,本就绝色的容颜此时更是美得令人绚目。

紧随其后的咸宁公主不由叹息,转而对朱瞻基说:“瞻基,你可要看好若微,一会儿到了湖畔,人多眼杂,可别弄丢了!”

朱瞻基微微一笑,点头称是。同母弟朱瞻墉咧嘴一笑:“小姑姑放心,大哥自然会盯紧的,我看就差拿跟绳子拴上了!”

“二皇孙,你说什么呢?”若微故作微怒,指着朱瞻墉问,这个瞻墉只比她大上一岁,年龄相仿,性情相投,极其顽劣淘气,每每二人遇见,都要对上几句。

“好了,好不容易出来一天,你们俩就别打嘴架了,快快走吧!”咸宁公主劝着。

一身百姓打扮,咸宁扮作公子,若微装成书僮,即使如此,如玉的容颜,高贵的举止,仍然是让人侧目,后面远远跟着几名侍卫、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一行几人在城中东游西逛,最终来到了玄武湖。而这里早已人声鼎沸,热闹异常。

六月二十四,是荷花的生日。应天自古为赏荷胜地之首,又乃山水之窟,除玄武湖、莫愁湖、白鹭洲、乌龙潭外,城内外湖塘棋布,河道交织纵横,碧荷莲藕、龙虾鱼蟹比比皆是。

文人雅士均会在此日邀约亲友乘箫鼓画船,酒食弹唱,游赏于荷花荡中,为荷花祝寿。人们倾城而往,此日还会有赛龙舟。

租了一辆观荷画坊,几个人坐在其中,其乐融融。

“若微,你看,那就是环洲!”咸宁公主指着清澈如镜,碧波荡漾的湖面上的一个小岛。

“环洲!”若微举目一望,环洲位于湖的西南,形曲似环,想是故此得名。远远的望去,看那洲上遍植垂柳,微风拂来,宛如烟云缭绕,甚是好看。泛舟湖上,穿行于绿叶红荷之间,停船于垂柳塔影堤畔,尽情欣赏玄武湖的迷人风光,令人流连忘返。

若微看的有些痴了。

画坊驶入环洲,都停在此处,岛上有专门供应各色食物的小商贩,有莲藕、莲叶、粽子和莲子、莲花等等,“瞻哥哥,我要那个像玉如意一样的莲藕”。若微兴奋地喊着,瞻基立即示意捧篮叫卖的小贩留步,丢下几个铜板,捧了那个莲藕亲自递到若微手上。

看着如雪的湖藕,她呆呆的说着:“巨如壮夫之臂,一定甘脆无渣,回去做个糖醋藕,定是好吃得紧”。

“你呀,总是如此贪吃,当心以后胖了,我们瞻基看不上了!”咸宁以扇掩面而笑。

“那又如何?那我就在这玄武湖上做个采莲女,不知有多快活!”若微说着,扫了一眼瞻基。

此时停在他们画坊边上,那挂着一盏红灯笼的画坊上传来女子轻唱的声音:“江南女儿争采莲,莲花落尽红不妍。歌声一串遏云响,菱湖划出采菱船……”

若微不由小孩儿心性一起,也诵道:“上林柳腰细,新丰酒径多。小船行钓鲤,新盘待摘荷。”

那画坊上的女人卷起纱幔,露出一个笑脸,若微迎上去,相视一笑。

就在此时,那画坊中一阵喧闹,仿佛吵了起来。

“相公,你我新婚不过两日,你就狎妓不归,如今还要妾身追到这妓船上来?”众人寻着声音望去,一个面色暗黄,容颜丑陋的女子紧紧拉着酒桌上的一名年轻男子理论。

那男子微微一哼:“你长的如此模样,我没有休妻另娶,对你也算得仁至义尽,你还要如何?”

那女子眼中淌泪,别过脸去,紧紧咬着嘴唇,一语不发。

若微看了,有些不忍,随开口就是一句:“你要休妻,有何理由?”

那男子转过头来,果然是面若潘安,看到不过是个书僮模样的小孩子,也不作理睬,只是微一拂袖,举起杯来自斟自饮,又接着将邻座陪酒的妓女搂在怀里。

此举大大激怒了若微,于是口里连连喊着:“船家,停船”,两船相挨,若微一下子跳了过去。

瞻基不及阻拦,也只能跟上。咸宁公主与瞻墉觉得有趣,也跟着上了人家的船。而远远跟在后面的侍从面面相视,这可是妓船呀,跟还是不跟?

若微走过去,对着那男子问道:“我问你话呢?”

那男子轻哼一声:“何须要问,她自己就清楚得很!”

那妇人低垂着眼帘,此时听相公如此一说,反而不惧了,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相公,休妻也要犯七出之条,妾身何错之有?”

那男子叭的一下将筷子放下,怨气冲冲地说:“妇人有四种美德,你有几种?”

那妇人面上一黯说:“我所缺少的仅仅是容貌罢了。”

“很好!”那男子点头称是:“如此,亦还算有自知自明,那就快快下船,赶紧回去,不要在此处丢人!”

若微迎上前去:“此言大错!”

众人皆把目光投向她。

“你既知道女子有四种美德,就一定知道大丈夫有百种品行,那么你有多少?”若微仰着脸,冷冷问道。

那人一笑:“我全都具备。”

哈哈,酒桌上的人笑做一团。那身边陪酒的妓女,更是在他面上轻轻一亲,轻浮得很。

若微正色说道:“百行以德为首,你好色不好德,怎么能说都具备呢?”

那人闻听,初时一愣,随即面带惭愧之色。有些恼羞成怒,刚待开口回击,他身旁一位锦衣公子将手中折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手背,眼中尽是制止之色。于是他生生的将话又咽了回去。

若微目光一扫,这才发现原来桌上还有两位公子。

坐在负心人左手边的那位,看起来十七八岁,长得很特别。精致的眉眼,闪烁着调皮的神情,此时正带着七分的好奇含笑看着自己。

那种含笑的温雅,眼光掠过后仿佛还有的探究,含而不露。

而坐在负心人右手边的这位,就是刚刚出手相阻的那人,他略显老成,长得十分英俊。五官棱角分明,眼神中有一股刀锋的凌厉霸道之气,还有一点儿亦正亦邪的感觉。此时正手拿酒杯,慢慢品味,仿佛周遭一切都充耳不闻一般。

若微打量着他们,有片刻的走神儿,然而看到他们身畔都各有一名歌妓相陪,不由厌恶,于是说道:“自比文人雅士,却如此轻浮寡义,传了出去,就不怕人轻视?人品如何一望便知,空有一张玉面亦是枉然!”

负心人转过身,定定的看着若微,有一时的恍惚,拱手而言:“受教了”!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想你也是有所苦衷,只是你既然已经将人迎娶到家,就该好好相待,也许你妻子文采德行,女工孝义都不输于人呢。”若微续言道,“你放下心里的芥蒂,就会发现她身上的闪光之处。”

那人轻哼一声,仿佛并不认同若微的话,然而看着满座众人,也不知是羞还是恼,终是强忍着点了点头,在桌上放下一锭银子,遂领着妻子下了画舫。

“小姑娘,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有几分侠义之色!”妓坊上刚刚那位吟诗的姑娘打量着这一群人,话是对若微说的,而眼睛瞄着的却是朱瞻基,朱瞻基微微一窘,拉着若微的手就欲往外走去。

“慢着!”那女子脸色一变,“你们几个,不请自来,上得船来,三言两语,支走了我的客人,也不对我有个交待,这就要走了吗?”

那语气中透着一股清冷和威胁,咸宁在宫中一向被娇宠惯了,何曾有人这样在她面前放肆过,立时就恼了,几步走到她面前,凤目怒睁:“不然,你还要怎样?”

“哼!”那女子轻哼一声:“你说呢?”

此时桌上剩下的两位公子,对视之后,笑而不语,均作壁上观。

若微从手上退下一只玉镯,走过去放在桌上:“这样可以了吗”

“若微,不必如此!”咸宁出言阻止:“我看她能如何?”

若微轻轻拉了拉咸宁的袖子:“公子,她也不是故意与咱们为难,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咱们扰了人家,不如此,恐怕她们对上也不好交待!”

咸宁脸上仍是气鼓鼓的。

若微转过身,又对那女子说道:“姐姐虽然在这画坊上做着与人陪笑的营生,只是需记得莲之可贵就在于出淤泥而不染,身处湖中不能选择,但是做莲还是做蒲,却是由得自己的,今日莲花生日,我们相遇,也算有缘,我送姐姐一句话‘花容兼玉质,侠骨共冰心’。”说罢深深一个福礼:“今日之事,全凭一时义气,多有得罪了!”

第三十九章相交

那女子显然出乎意料,她很是恍惚,虽然知道这个小书僮是女孩子,也知道他们几个衣着华美,举止不俗,却没有想到,她小小年纪会有这样的见地。

她拿起桌上若微放的那只玉镯,“这个,我留下”,随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只金钗,递给若微。

四目相对,胜过无数的话语,唯有相知。

若微展颜一笑,伸手接了,并不推托:“谢谢姐姐!”

“你说的句句如珠,只有一句错了,这船是我的,当初被别人所卖流落烟花,如今确是自己当了主人,我就是这附近媚春坊的老板,即使是下贱如妓,人人唾弃,我也要自己做主。”她目光真挚,眼中含泪,对着若微,不像是对着一个小孩子,却像是多年相交的知已良伴。

若微眼中一热,点了点头,再也没有说什么。

“除了这画坊,在秦淮河畔,就是媚春楼所在,你可以到那里找我!”她面露和色,眼中有期盼之色。

若微点了点头:“我一定会去看你的”,她举着手中的金钗,“以它为凭!”

“我叫羽娘!”她眼中的泪水闪烁着,不知为何喜为何悲,只是觉得如同遇到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友,那般亲切难舍。

“我叫若微!”若微仰着小脸,呈给她最真诚的笑容。

倚在船头,看着她们一行人渐渐远去,羽娘面上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容。

而桌上的两位公子,那位年少的长着一双笑眼的公子立即苦下了脸,以手托腮,一副愁容。

而那位面色清冷年纪稍长的则开口笑道:“瑛弟,怎么样?对这未过门的媳妇可还满意?”

被唤作瑛弟的男子立即一副如临深渊的样子,捶胸顿足道:“什么金枝玉叶,大明公主,我看也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刁蛮丫头!”

“哈哈!”那位年长的公子大笑连连:“性情如何倒在其次,长的确实艳若桃李,不过,为兄现在很是替瑛弟担心,日后洞房花烛夜,公主殿下认出你来,想你曾经身在妓船上,看你如何应对?”

“许兄又来取笑,这有何难?她来得,我更来得!”他眼睛一转,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身边的那个丫头倒是有趣得很!”

“你少来!”许姓公子立即拿起折扇在他头上轻轻一敲:“公主还没嫁到你家,连她身边的人就开始惦记了?我劝你趁早绝了此念!”

“两位公子,人家都走远了,还念念不忘呢?”羽娘轻抬玉手,斟酒相劝,一时间,歌舞乐起,一派迤逦。

而若微一行也上了自己的船,驶离了小岛。

“若微,你不该告诉她你的名字!”咸宁公主忧心忡忡。

若微似有不明:“为何?”

“你真笨!”瞻墉抢着说道:“她是一个妓女,你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日后若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宫里,挨板子受罚都是轻的,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啊?”若微这才知道自己唐突了,只是转念间,又回道:“只是,她既坦白相告,我又怎能相欺呢?”

“恐怕……”朱瞻基看着若微,心中有些不忍,终于还是说了:“此人城府深得很,摆明了是要有意巴结,恐怕日后……”

咸宁点了点头,颇为赞许:“瞻基说的正是我的担心!”

“算了,说都说了,管他呢?”若微狠狠摇了摇头:“三位殿下,小妮子饿得紧了,咱们去哪儿饱腹一顿?”

“呵呵!”咸宁笑道:“你想得美,想在外面吃的过瘾,可惜不行,咱们今儿就是求了恩典出来半日,贵妃娘娘说了,午时前要回去用膳。”

“啊,这么惨呀!”若微夸张的叫着:“早知这样,还不如让紫烟做些膳食带上,也好过现在饿着肚子!”

“其实,我知道有个地方。”瞻基踌躇着,很是犹豫。

“什么地方?”若微与瞻墉立即来了精神。

“听太傅说过,夫子庙附近有家晚情楼,酒菜小食极为不俗。”瞻基欲言又止,拿眼看着咸宁,又看了看船尾的侍卫。

“大哥,小弟有个主意!”瞻墉拉着咸宁公主说:“小姑姑,咱们就去那儿吃点儿东西,然后再赶回宫里,就跟贵妃说咱们出一次宫不容易,若微吵着要去夫子庙看看,所以回来的迟了。”

“讨厌!”咸宁公主还未答话,若微已然抢先白了瞻墉一眼,“二殿下,你真够坏的,贵妃面前怎么不说是你想去,偏将我扯在前面!”

“谁叫你得宠呢,天天把咱们贵妃娘娘和母妃哄得团团转,两边讨好,不拿你挡箭,难道拿我吗?”瞻墉也不示弱,立即顶了回去。

咸宁喝道:“好了,又吵,别吵了,既然出来了,半路回去,好没意思,不如就去看看,大不了回头再请罚好了!”

“太好了!”若微与瞻墉拍手称快,瞻基脸上也露出浓浓的笑意。

她们到达“晚晴楼”时,正近午时,店内早已高朋满座,雅座包间一概没有,只有一张临近门口的桌子还空着。

看着略显嘈杂的环境,瞻基与咸宁不由微微有些迟疑,是否入内,是否就在此处就餐,他们在门外犹豫不决。

若微与瞻墉倒是兴致勃勃,径直走进去,店内虽然客人很多,但是摆放有序。局促却不零乱。桌上的青瓷茶碗,幽雅的江南丝竹均让人耳目一新。

这四位虽然年纪很轻,但是一看就是富家子弟,于是店小二殷勤地前来招呼:“四位客官,真是对不住了,没有清静的位子了,就门口这桌,您看是将就着,还是稍等片刻?”

瞻墉抢着说道:“就这桌吧,让爷等着,看着别人吃,算了吧,要是你们的菜好,让爷站着吃都行!”

“哈哈!”店小二一阵大笑:“瞧您这位小爷说的,那好,请这边坐”,说着立即递上菜单。

见状,咸宁与瞻基相视之下,也只好坐下。

菜单在几个人手上传着,都不知哪个好吃,该点哪个。

若微问道:“小二哥,你们这儿的特色是什么?捡最拿手的上,不过可着一两银子花,超了,我们可不付钱!”

那小二乐不可支,连连应着:“哪能呢,你几位信的过我,才让我推荐的,我哪能坑你们呢!”

不多时,上来十六样特色小点。由于稀奇,每上一道小吃,若微都细细的问着名字和材料。这些风味小吃,分别是五香芸豆、萝卜丝酥饼、什锦素裹包、香葱油饼、牛肉锅贴、晚晴臭干、开心烧卖、栗子窝头、鸡汁干丝、如意回卤干、美味鸭血汤、天麻牛肉汤、养颜豆腐涝、酒酿粟米羹、桂花糖芋苗、清蒸鸡脯,荤素兼备,甜咸宜人。

而每道菜所用的盅、盏、碗、碟,都小巧可爱,仅有寸余之径,犹如在品茶论道。

四人相对而坐,谈笑风生,尽情地享受着秦淮小吃的可口美味,同时欣赏着店内艺人为客人弹奏的曲子,高雅清幽,赏心悦目……

忽然若微似有醒悟,又各点了几样觉得好的,让小二端到外面,给候立在此的侍卫品尝。

那小二也是机灵,又从室内搬了几把椅子摆在外面,支了个小桌,沏了壶茶,如此又算令开一席。

此时门口来了一位衣着破旧面上蒙尘的后生,进得室内,四下张望。那小二立即出来相迎,并无怠慢之色:“客官,是要吃饭吧,只是如今位子都满了,如果你只是一人,则可以与其他客人拼桌。”

那年轻后生点了点头:“麻烦小哥!”声音低沉,听起来有几分怪异。

若微凑在咸宁耳边说道:“想必这晚情楼的老板果然是良善之辈,若是别的店,恐怕早就轰了出去了!”

咸宁点了点头,只是看着那人满身污垢,不由得转过身去,掩鼻而闪。

小二转了一圈,自然没有人愿意与之拼桌。

若微看着瞻基,眼眸一闪,似有期待,而咸宁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别让她过来,要不我跟你翻脸!”

瞻基微微一笑,唤来小二:“小二,你门口正好有两棵大树,树下阴凉畅快,何不在那里置上两桌,不介意的客人,可以在那儿用餐,也甚是惬意!”

那小二眼睛转动,立即点头,闪身退下:“我问一下掌柜的!”

不多时,一阵风似的搬来桌子置于门外。终于安顿了那个年轻后生。

吃的差不多,正待结帐,忽然听得外面吵了起来。

第四十章错缘

“你这个人,没钱你还来我们晚情楼吃饭!”自然是店小二。

而那个声音极为微弱:“钱被人抢去了,再也不敢在小店吃饭了,怕遇到坏人,一直听说你们晚情楼仁义厚道,这才大着胆子来这里用餐的!”

“我们是仁义厚道,那也不能吃白食呀,你要是刚才明说,我给你找些剩饭,也不值些什么,可是如今,都正式走了帐,传了菜,你还要了那么多,你说我怎么办?”小二又气又恼,跳着脚转着圈。

“我,我饿了好些天呢,如今想要去投亲,没有盘缠和干粮,已然寸步难行。”那人的声音怯怯的,说不出的可怜与无助。

若微轻轻一笑,端起茶来,饮了一口。

咸宁瞪了她一眼:“现在你怎么不好心了,刚刚的义气哪里去了?你怎么不去帮人家解围呀!”

若微只笑不语,拿眼环顾店内:“自然用不到我出手,这天子脚下,夫子庙旁,就没有仗义疏财的性情中人吗?”

“我去!”瞻墉站了起来,随即又坐下,看着瞻基,“哥,给我点银子!”

若微扑哧一笑,指着他:“你呀,无事忙,稍安勿躁,再等等看!”

虽然瞻基也很想出面相调,只是听若微如此讲,不由皱了眉头,若有所思,然而过了半晌,外面的叫骂与哭泣声越来越烈,店内的人充耳不闻,他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若微,终于起身走了出去。

若微暗笑,轻声说了句:“且看大英雄如何救美。”

“什么?”咸宁与瞻墉莫名奇妙,“美?在哪儿呢?”瞻墉晃着脑袋跟了出去。

瞻基走出店外,拉住小二:“罢了,多少银子,值得如此,记在我们帐上,一并结给你!”

那小二转怒为喜,连连称是:“如此,这三桌一共是一两三钱。”

瞻基从怀中掏出二两银子:“再给她备些点心,带在路上用吧!”

小二立即变脸,对着那后生说:“还不快谢谢这位公子,你遇到圣人了!”

那后生低着头冲着瞻基深深一揖。

瞻基微微一笑:“不妨事!”说完又转身进屋,刚刚坐下。

那后生即跟了上来:“我系上游遭水灾而外出逃荒者,所带银两路遇歹人被劫,如今逃荒在外,再走亦无归所,且无故受恩,无以回报,想来想去,不如嫁与公子为妻。”

原本喧闹的室内一下子安静了,众人皆把目光投向那个衣着破旧的后生,只见他将额前的碎发拢在耳后,放下帽子,一头秀发披散下来,众人这才发现,原是一个年轻女子。

咸宁公主大愕,面上尽是惊色。瞻墉立即拍手叫好:“果然是一美,正好,我大哥还未娶亲呢!”

瞻基面上一红,又羞又窘。

而若微独坐一旁,默默打量,笑而不语。

瞻基无奈,只得起身拱手见礼:“在下家贫,恐怕难以给姑娘安定的生活,还请姑娘另择良人吧!”

众人明知此语为婉言相拒的意思,可那女子亦不恼,只是突然撩开衣袖,臂露三只金镯,说:“此乃嫁资,不足忧也。”

“咦?”室内众人纷纷诧异,一时间议论纷纷。

若微狠狠瞪了瞻基一眼,遂说道:“姑娘可是效仿先贤东魏丞相高欢之妻,甘冒天下之忌,当街为己择夫?”

那女子对上若微的眼,神情中微微有些诧异,打量着这个年幼的书僮打扮的小童,淡淡一笑:“正是!”

若微点了点头:“如果刚刚不是我家公子出面解围,而是他”,若微指着店小二,又指着西墙内一个大腹便便的老者,“亦或是他,你也如此以身相许吗?”

那女子不由一愣。众人立即拍手叫好:“问的好!”

瞻基没有说话,站在一旁看着若微,此时她虽然面上含着三分笑,但是他心里明白得很,她分明是已经恼了。看着她恼,他反而涌起一丝甜蜜,这就是所谓的吃醋吧。

那女子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咬了咬牙,狠狠说道:“不论老幼病残,我认准的便是终此一生,就是他了!”

“很好!”若微赞许地点了点头,回首看着瞻基:“公子,这位姑娘如此有情有义,才识胆略俱全,又当街露臂自带嫁妆,诚心实意。我看公子就从了,促成这桩美事,也好从此传下一段佳话!”

瞻基愣住了,他不明白若微为何会如此说,只在一怔之间,若微已然出了店门,大步向外走去。

咸宁也狠狠瞪了一眼瞻基,紧紧跟在若微身后,出了店门。

瞻基抬腿要追,而那姑娘偏偏伸手相拦:“公子,如果公子不允,那么祥儿这只手臂唯有砍了去!”

“啊”,众人大惊失色,瞻基进退两难,而殿外的侍从终于一拥而上,护着瞻基匆匆离去。

乾清宫内,朱棣手执茶盏,听着总管太监马云的汇报,不由有片刻的失神儿。

“陛下,是否需要奴才好好严惩那几个不长脑子的蠢才,让他们跟着皇太孙和公主殿下,还偏偏又上了画坊,又去了饭馆,惹出这许多事情来,真该重重责罚才是!”马云一面说,一面小心地拿眼偷偷观着天子的神色,希望能从中揣测出一二。

朱棣眼皮轻抬,微微扫了一眼马云:“不用,知道回来如实禀告就好,这些孩子也该有些历练,想当年,朕像瞻基那般年纪的时候,早都上阵杀敌了!”

朱棣似要昏昏睡去,临了又说道:“去,查查那个女子的来历。”

马云微微一怔:“是那个妓女,还是?”

“自然是那个当街选夫的女子!”朱棣微微一笑:“有点意思。”

“是”!

朱棣挥了挥手,马云识趣地退下,一出门伸手摸了一把额上的汗,心想,本以为天子会大发雷霆的,怎的如今这般温和,实在有些参不透。

而独坐室内的朱棣,面上微露笑意,眼光深邃,心中道:“花容兼玉质,侠骨共冰心”,他暗暗赞赏,这样的她才是你的女儿,当马云前些日子禀告,查访的结果,宫中擅弹琵琶的不是他的宫妃才人,而居然是客居东宫身份尴尬的那个小人精,孙氏若微,自己倒真有些踌躇了。

进宫前已经查明孙氏三代,实属身家清白,又有广孝和彭城伯夫人双双推荐,本想备位东宫,待日后许给瞻基,没曾想,她竟然会是她的女儿。

就在朱棣费神思量的同时,东宫太子妃听着瞻墉的学舌,心中又惊又喜,一时悲伤不已,若微以她的智慧点拨了画坊上那位嫌弃妻丑的相公,让她们得以和睦。不由得又想到自己,张妍想到她的夫君,太子殿下。又想起当初自己得知将被册立为燕王世子妃时候的心情,那时的朱高炽,身体肥胖,体虚气喘,私底下,丫头们都担心在闺房中,他能否行人事都不可知,自己是如何的委屈与不情愿。

后来的日子中,太子的仁厚与博学,一点儿一点儿打动了自己,终于也算和美,相继有了瞻基,瞻墉兄弟姐妹几个孩子,可是初尝人伦的太子殿下,体味到闺房之乐后,竟然沉迷其中,相继纳了七八位选侍、嫔妾,自己也只好收起所有的委屈,把全部的心思放到教育瞻基与瞻墉上,对于男女之情爱再无半点儿眷恋。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若微呀,你虽然聪慧、究竟还是个孩子,你怎么知道这心要是不在你的身上,这外因是无论如何不能令其改变初衷的。

静雅轩中,房门紧闭,瞻基站立在门外,对着那扇门,面上尽是焦急之色:“妹妹,妹妹,为何恼我?”

紫烟与湘汀和内侍小善子,也是一头雾水,立于左右帮着劝慰。

只是任她们怎么叫,若微都没有打开那扇门,因为她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公主殿下”,看到咸宁公主丽影进入院内,紫烟等人立即请安行礼,咸宁公主看到房内情形,摇了摇头:“你们下去吧。”

她走过去,将站在门口的瞻基拉到西阁,用手轻轻一戳他的额头:“小呆子,你还不知道自己怎么错了?”

瞻基茫然地摇了摇头,对着咸宁一拱手:“我哪里错了?姑姑请明示!”

“那女子向你求亲之时,你以家贫相拒,看似拒绝实则是欲允还拒,你的穿戴与出手如此阔绰,何曾像是家贫之人,分明是羞涩之时的一句调侃之言,任谁听了,都像你有意相允!”咸宁公主看着瞻基,似笑非笑,“我还奇怪呢,莫非你真的看上那个女子了?”

“小姑姑,你快饶了侄儿吧!”瞻基深深一揖,“我哪里是欲允还拒,我就是拒绝,不过念她一介女子,总要全了面子,所以才胡乱找了个借口!”

咸宁呵呵一笑,又叹了一口气,用手指着东阁紧闭的房门:“你若真想拒绝,何须胡乱找个理由,你当时只需指着若微,说早有心仪之人,恕不能从,岂不干净?”

瞻基闻此言,神情一顿,立即恍然大悟,瞻基连忙几步跑到东阁门外,用手打门:“妹妹,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下次我一定说,家中早有娇妻,可好?”

门突然开了,若微满面通红,狠狠丢出一个枕头:“你还想要有下次,出宫一次,就有人扑上来认夫,你还想着下次?”

“我?”瞻基一时语迟,怔怔的立在当场,尴尬异常。

咸宁走进屋,拉着若微的手,又拉起瞻基:“好了,两个小冤家,天天吵,偏又离不开,我去求父皇,不如早点把你们的事办了,可好?”

“公主殿下又欺负人!”若微甩开手,红着脸,闪身走开。

而瞻基冲着公主又是深深一揖:“如此,侄儿先谢过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