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恩拎着一盒子点心过来的时候,大舅舅郗超照例在喝酒。自从出孝之后,图恩见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醉醺醺的,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去喝酒的路上。在一人饮酒醉,呼朋引伴喝,狎妓赴宴饮,好似要溺死在酒缸里。
“大舅舅”图恩声音加了三个加号的甜度,笑眯眯唤靠在垫子上的郗超。
郗超身上有浓重的酒味,混合着熏香,糅合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幺娘来啦又给大舅舅带什么好吃的来了?”郗超虚虚睁开眼睛,醉眼朦胧的问她。
图恩走过去,捡起酒瓶放到一边,清理出一个能坐的空间,从食盒里取出一盘绿色点心:“大舅舅闻一闻,可香?”
郗超鼻翼煽动:“茶!”
“大舅舅是真醉了吗?怎么总瞒不过您?”图恩佯做恼怒,笑嗔:“那您再尝一尝。”
茶能解酒,不知道做成点心还有没有效果。此时的茶都是加各种香辛料调制而成,图恩的茶点心只用了茶叶泡水揉制面团,天然一股茶香。
“入口微苦,回口甘甜,好味道。”郗超把手上沾着的污渍擦到衣服上,又重新拿起酒瓶灌了一口。每每看到这一幕,总有偶像破灭的感觉,这就是操纵过朝堂的风云大佬吗?
“大舅舅,幺娘有个问题,可否请教?”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点心,谁叫大舅舅吃人嘴短,说吧。”郗超漫不经心,以为图恩只是小女儿的奇思妙想。
“我有一位友人,初初掌管家中事务,刚做出一点成就,突然来了一位有经验的管事嬷嬷。嬷嬷虽是奴仆之身,可在下人心中比她还有威望。这么嬷嬷对友人尊重有加,常与别人赞扬友人的才干,在世家世仆中也有渠道,甚至能影响主人家。友人不想传扬美名,只想让仆从一心向着自己,怎么才能不伤和气、不惊动旁人的把这位嬷嬷送走呢?”
郗超眼皮子都没撩一下,“家中俱是你做主,你阿母可不会给你派什么嬷嬷。”
“所以说是一个友人啊!”
“谁?”
“友人不愿透露姓名。”
“内宅之事,为何不去为你阿母、舅母?”
图恩眼珠子一转,“都说天下事一法通、万法通,大舅舅是家里最有本事的,幺娘自然要来问您。”
郗超终于屈尊降贵抬了一下脑袋:“不教。”
“大舅舅您老发放慈悲,帮我的友人出出主意吧。幺娘明天要做一道肉松饼,咸香宜人,孝敬大舅舅好不好?”图恩一边忍着鸡皮疙瘩,一边抱着郗超的手撒娇。
“我听着不像内宅管事争权,倒像官场新丁与上官、豪强、地方大族之争。”
“大舅舅说什么呢?”真是一说就中啊!
“你自回了句章,来往之人都是各家小娘子,家里娇生惯养,真有这个嬷嬷,早被长辈打死了。”郗超冷笑一声,翻身过去,继续喝酒。
“大舅舅,大舅舅,大舅舅”他往哪边翻身,图恩就巴巴跑到那边继续唤,反正他不能赶自己走。
“聒噪!”翻来覆去都摆脱不了魔音穿耳,郗超坐起来,故作威严道:“没规矩,怎敢如此惊扰长辈。”
“大舅舅,幺娘不是故意的”图恩低头扮委屈,圆溜溜大眼睛直盯着他不动。这具身体长得柔弱,苍白的脸色,巴掌大的脸庞,长长的睫毛上好似挂了泪滴。这么娇滴滴的小娘子是自家晚辈啊!一辈子没有儿子,长女、次女都已嫁人,郗超若是真忍心,图恩能进大房的院门吗?
“你这友人糊涂了,他是主家,嬷嬷再有威望也不过仆人。以力破巧,直接拿下。”
“友人担心风评不好,万一仆从中有阳奉阴违者记恨呢?友人要的是全盘掌握家里情况。”
“那嬷嬷长处在何方,威望是如何建立的?或击溃其威望,或取代其做那有威望的人。”
图恩想了想,王怜花是没本事对狂热信徒、高僧真人赶尽杀绝的。打击入晋兴弘扬佛法、传扬天师道的,做得太明显,引起外地佛道群起攻之不合算,晋兴的根基还是太浅。那就只有取代这些人了?
“怎么取代?”
“样样都要你操心,到底他是主家,你是主家?”郗超没好气反问一句,闭口再不回答问题。
图恩纠缠不下来,只得放弃,叹道:“大舅舅远见千里、目光如炬、闻一知十、英明神武……”
“哼!说再多好话也没用,不帮就是不帮。”
“大舅舅为何不出仕呢?”图恩没有纠结王怜花的问题,转而问起这段时间再郗家暗潮汹涌的征召不应一事。
“怎么?有人在你耳边嚼舌根子了?”郗超懒洋洋问道。
“家里下人见朝廷下诏,自然与有荣焉。只是祖父和舅舅们都不应,自然有人不解。”
“下人之言,如何听得。”
“幺娘也好奇呢!”
“小娘子多练练字,读读书,闲事莫问。”
“大舅舅您这样高才,若是出仕,定然前途无限。征召起始就是三品散骑常侍,多少人求之不得啊。大舅舅,你为什么不出仕呢?”
“官场险恶,何如寄情山水,逍遥乡野?”郗超避重就轻。
图恩又道:“听闻有事弟子服其劳,古今中外多少名师,都是弟子为其扬名。大舅舅若不想出仕,何妨收几个徒弟,继承志向呢?”
郗超猛然翻身起来,坐直身子,睁开眼睛,眸光略过图恩,犹如实质钢刀在她身上划过。图恩立刻收了试探的嬉皮笑脸,沉默下来。一眼望进心里,犹如当年道士看到刚化形的自己一样,后背毛毛汗都出来的。直到此时,图恩才深刻意识到,郗超是搅弄朝廷局势、纵横几国朝政的风云人物啊。
“幺娘,这些不是你该过问的。”郗超冷淡沉静,没有丝毫醉酒糊涂的意味,并不怕吓着她,冷笑道:“你这友人当真奇怪,外事为何告知你一个小娘子,他没有长辈亲友,没有幕僚下属,就等着你出力不成?既是有威望的贤人,为何排挤。世人入官场都求功名利禄,何以他‘不求贤名’,当真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吗?想要治下百姓一心向他,正常上官会把治所百姓当做自己的吗?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图恩不能招架,败退下来。
在郗超这里受了责问,图恩当然要写信去骂王怜花。王怜花捧信问自己,为什么容不下光鉴在晋兴传道?因为我把晋兴当成自己的地盘。为何想要有自己的地盘?大约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自动选择建设根/据/地。我为什么要建设根/据/地?
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