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韶的皮相年轻漂亮,却是个已有四千多年道行的老鬼。虽说他一睡就睡过去三千来年,那也还有近千年的精彩呢。
至于做鬼之前的记忆,许是隔得太久,
多已随风散了,只依稀记得那时候身边像是还能瞧见许多女子衣衫,后来便渐渐少了。
“是个机灵的小鬼,可惜呀,我的本事只合男儿来学,你这小姑娘就不必想了。”
也不知白韶想到何处去了,眼前人分明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季珑却从戏谑之外寻出几分若有若无的宠溺,竟颇似平日里那些拿自己没办法的亲朋长辈。
因着这一重大发现,季珑自会面以来一直起伏不定的心绪忽而就平静了大半。
她夸张地清清嗓子,才笑眯眯地问,语气轻快了好几度自不必提,还转眼就把横在“前辈”与“晚辈”之间的繁文缛节忘了个精光。
“听您这么一说,反倒叫我好奇,究竟哪家本事如此不讲理?瞧您身旁并无旁人,想也不是要教我生孩子吧?”
“倒不算什么厉害本事,不过是我初做鬼时修行不济,尽日走不出几步,说话也无人相闻。幸而身边尚有自幼相伴的瑶琴随葬,供我日日抚奏。”
“后来,有位附近人家的男儿偶然迷路至此,听了一回,从此十分仰慕于我,仰慕于我……”白韶说着说着声音便轻了,扣住瑶琴的指掌却渐渐收紧,白玉似的指节上甚至隐隐可见经络似的青黑色细纹。
“再后来呢?”季珑忽然插了一句,隐约像是一声叹息。孩童似的声音在主人刻意拉高声调的时候愈发显得纤细尖利,很容易戳破或搅散什么。
白韶蓦地从那些泥沼般的回忆里醒过神来,有些羞恼地瞧向那声音的主人,却只见季珑刻意睁大自己幼鹿般的眼眸,眼底写满好奇、催促,那模样尤其纯稚无辜。
“再后来他因家贫被卖去了戏班,许多年后才找回此处。那时候他已是各地戏园子竞相追捧的红伶了,闲暇时却常来此处唱戏,只盼再听我抚琴。”白韶轻叹一声,勉强收敛了神情,如画颜容上却仍绘着几分似哭似笑的微妙神情。
“他怎
知调琴虽妙,日久年深我却早已有些倦了;每每见他低吟浅唱,一时欢喜一时踌躇,一时气震河山一时肝肠寸断,反倒觉得十分有趣。”
“那时候我做鬼也有些时日了,方圆百里来去自如,渐渐便动了心思,不时摄来些脂粉油彩,偷着学他描画眉眼……”
说到此处,白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大的乐事,眼中笑影纯澈,说不出的摄人心魂。
若不是他双颊、脖颈都渐有大片青筋似的纹路蜿蜒鼓动,季珑还道眼前人化鬼以来,数千年未入轮回也未消散只因恋慕,无关怨念。
聪明人都知道,跟一个钻牛角尖儿的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而不同常人的那部分经历告诉季珑,这句话对陷入怨念中的鬼也非常适用。
可惜眼前这位太厉害,看着也不像是愿意让她超度的。
“如此,您说不合我学的想必就是唱戏?伶歌婉转,彩袖翩然,是该男儿学来好看。”虽说我平常听戏,不拘是给人配刀马都不成的,还是成角儿的,倒多是女旦。
季珑只略一沉默便若无其事地笑道,幼鹿似的眼光落在白韶怀抱的褐色瑶琴上,却不自觉地流露几分认真,“我瞧您大梦初醒便将它带在身边,想来这操弦的技艺也未落下——不知此道可近仙途?”
“乐师百工甚至为官务农,凡为世之所存,何事不可悟道?”白韶漠然道,眼底神情愈冷,就仿佛他对操琴之事不只是厌倦,而是深恶痛绝一般。
“只要能入道,别说是唱戏,便是经商务农洗衣做饭我也没什么学不得。”季珑一愣,不假思索地答道。
白韶细细看了她一阵,忽而轻舒广袖,将季珑从她身下的大红棺材里摄到近处,居高临下望进她眼底:“你若只想学琴,五音十二律我还未全忘,倒是也可教授一二;若是为求入道,我这里却非叫你扑粉着墨,万丈红尘走一遭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