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辛馨说的胸有成竹,宝钗也不多问,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姐姐可见过替我看铺子的掌柜和女师傅了?”
辛馨道:“方才便是一个女师傅为我引路的。至于那女掌柜,我进来时也与她寒暄了两句,皆落落大方,不似俗流。”
萧灵也道:“是啊,你这几个女师傅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我来过几次,打过几回交到,觉得她们比一般男人都强。”
辛馨嗤笑了一声,道:“这世上多的是无用的男人,拿这几位和那些男人比,真是辱没了女师傅们了。”
“是是是,我说错话了行不行?”萧灵也是一时被世俗的评判标准给遮了眼,被辛馨呛了声,也不生气,而是一脸惊奇地调笑道,“你和从前可真是不一样了。当初也不知道是谁,还想着劝宝钗回归正道,相夫教子呢。”
辛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从前是我想岔了。如今想想,什么是正道?什么又是歪路?这世间的标准,都是男人们定的,自然时时处处都是给男人们行方便的。难不成,还是老天规定了,咱们女人天生就该逆来顺受吗?”
这下,连宝钗都对她刮目相看了,欣慰地说了“看来,姐姐真是想明白了,我也就安心了。”
宝钗先前怕的是什么呢?
不就是怕辛馨虽然人自由了,心里却还是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忤逆,是不对的。这么大一块儿石头,若是一直压在她心上,好好的人,怕是用不了多少年,就给压垮了。
而宝钗帮她本是好心,若是到了最后,反而害了她,真是一辈子良心都难安。
“多谢妹妹想着我。”辛馨对宝钗感激地笑了笑,说起了自己为什么就想通了,“前几日,我连着拜访了司姑、王姑、林姑和松姑等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她们教了我很多。特别是替我梳头的松姑,她原是大户人家的独女,因着家中没有兄弟,父母死后,宗族便来侵占她家的田产。非但如此,还要将她卖到楼子里去,对外就说她跟人私奔了。”
萧灵脾气最爆,听到这里,已是怒火中烧:“真是岂有此理!”
但她骂归骂,其实心里也明白,这种宗族间的事,除非是有苦主告发,否则,就是民不告官不究的。像松姑这种,家里男丁死绝了的,就是告了,官府也是多半不肯受理的。
因为那时候松姑父母已逝,她一个未嫁女,按照礼法,就应该听从宗族的安排。若她真豁出去告了官,只需族中老人出面,说一句她忤逆尊长,不肯听从族里的安排嫁人,就能反咬一口,非但光明正大地占了她的家财,顺便还能坏了她的名声。
幸好松姑的父母因着只她一个女儿的缘故,本是有招赘的打算的,自小就将她当成儿子来教养,甚至还要更精心。
松姑一开始表现的十分懦弱畏缩,实则暗中将父母教给她的地契银票都贴身藏着,只留了些浮财给族里人。然后,就趁着族里人为了抢夺财产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松姑趁夜出逃,一路跑到了姑婆聚居的莲花巷,跪在一个明姓姑婆的门前,求她收养。
姑婆这个群体的形成,有两个途径。一种是像辛馨这样,自己婆家而出,自梳为姑的;另一种就是原本就是姑婆的人,年纪大了之后,收养的送终的孤女。
那个时候,明姑三十出头,正是选择继承人的时候。她听了松姑的哭诉,心生恻隐,便收了她做养女。
做姑婆的女子,十有□□都是有自己的产业的。且她们之间又互为屏障,抱团排外,扭在一起,就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松家不过是一个寒门小族,哪里敢得罪这股势力?
这些事情,本来不该是一介闺阁女子该知道的。但是松姑的父母将她当男儿教养,这些世间的隐秘之事,自然也不避讳她。
想来,她的父母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女儿还要靠这些偏门的东西,逃得一条性命。
萧灵与宝钗听得唏嘘不已。
宝钗道:“看来,并不是女子天生便不如男子。只是女子一生都被困在后宅,整日所见,不过是抬头的那一方天地,见识浅短罢了。松姑的事,便是换一个同样年岁的少年,也不见得能逃得一条小命,少不得落个病逝的下场。”
萧灵和辛馨想到各自的兄长,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萧灵对辛馨道:“能遇见松姑这样的人物,也是你的造化,日后可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辛馨点了点头,感叹道:“或许,我便是天生的亲缘浅薄吧。父不慈,母不爱,兄长亦无半点儿友悌之意。不过……”她左右看了看两个好姐妹,一手抓住一个,笑容明朗,阴霾尽去,“不过,我只要知道这世间还有你们想着我,盼着我好,就不算白来这一遭。”
宝钗也反手与她交握,一切尽在不言中。但萧灵却是一脸的“你莫挨我”,斜着眼睛说:“你可别自作多情,我都是看在宝钗的面子上。要不然,哪个理你?”
辛馨与宝钗相视一眼,皆是忍俊不禁。辛馨好声好气地说:“那就多谢萧二姑娘大人大量了。”
萧灵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几个笑过之后,宝钗忙把话题拉了回去:“世间像松姑这样不幸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但像她一样能柳暗花明的,却是凤毛麟角。我这铺子里的掌柜的和女师傅们,个个都是命苦之人。我纵然有心帮她们,但到底能力有限,能做的也不多。”
这话分明是弦外有音,辛馨不由正了神色,说:“妹妹有话,不妨直言。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宝钗四下里看了看,忽然对自己的婢女道:“莺儿,雀儿,你们带着青柠和莳花她们去挑些喜欢的水粉吧,算我赏你们的。”
萧灵和辛馨见此,也各自吩咐了婢女跟莺儿她们去。而青柠临走的时候,还给了萧灵一个“我不在,姑娘你要学会自己努力”的眼神。
萧灵嘴角一抽,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待该走的人一走,萧灵就迫不及待地说:“行了,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事说事,真是急死个人了!”
她隐隐觉得,宝钗这次,肯定是要干票大的,心头不禁涌起隐秘的兴奋。她萧灵,从来都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
辛馨也殷切地看着宝钗,鼓励她只管说。
宝钗道:“这话若是旁人,便是我的父母,我都是不敢说。咱们几个虽无骨肉之亲,但志同道合,却胜似骨肉。所以,我这个想法,才想和两位姐姐说说,成与不成,也好有个参详。”
萧灵急道:“你倒是说呀!”
辛馨打趣道:“是啊,你要是再卖关子,灵儿就要打你了。”
萧灵闻言,示威似地抬了抬手。
“好,我这就说,这就说。”宝钗连忙告饶,“我就是觉得,这世间苦命的女子,未免太多了些。像我们这样,有些钱财势力可供自己支配的,到底是少数。但绵薄之力,也能积少成多。”
她认真地看着辛馨,说出自己的想法:“因此,我就想着:若是日后姐姐的绣坊有了规模,可否给那些苦命的女子,留一条活路?”
辛馨怔了怔,不由感佩道:“妹妹当真是有大智慧,大胸怀的人。我还只是想着自己,妹妹却能够推己及人,实在令姐姐羞愧。”
宝钗忙道:“姐姐谬赞了,这也只是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而已。姐姐若是有为难之处……”
“妹妹把我当什么人了?”辛馨打断了她,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正色道,“我虽然不是什么圣人,但也不是铁石心肠。反正我如今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什么好顾忌的。妹妹放心,只要我有余力,一定会和妹妹一道的。”
宝钗喜道:“姐姐高义。”
萧灵左看看宝钗,右看看辛馨,不满地说:“喂,你们两个怎么能把我丢下呢?还是不是好姐妹了?”
“灵儿姐姐别恼。”宝钗道,“如今辛姐姐是能自己做主了,我手里也有了一些可用的钱财势力。灵儿姐姐有心,我自是欢喜,却也不想令姐姐为难。”
萧家也是大族,情况比薛家更为复杂,萧大夫人纵然是掌家人,也有许多不能自主之处。要不然,当初也不必用继承人的身份,才能给长子萧承运换一个科举进身的机会。
只可惜,萧承运却并不能理解母亲的苦心,一心只觉得母亲给他的不够多。
就算萧大夫人能做主,她也不大可能支持萧灵去帮那些孤女或寡妇。因为这在世人看来,并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是多管闲事。
果然,萧灵一下子就泄了气。
她也知道,能让她拖着暂时不谈婚假之事,母亲已经是顶着族里巨大的压力了。她若是再生事端,母亲也保不了她。
见她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精气神一般颓废,辛馨安慰道:“你有这份心就好,我和宝钗会把那一份儿一块儿做了的。”
萧灵白了她一眼,道:”你们的是你们的,我的是我的,这种事,怎么能替?”她想了想,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你们等着,总有一天,我也会自主之力的!”
宝钗担忧道:“你可别乱来。”
“放心,我心里有数。”
宝钗忍不住吐槽:“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更不放心了。”惹得萧灵扑上来打她。
辛馨笑着看二人打闹,心里已经开始默默盘算,是不是要去苏杭一代请几个手艺好的绣娘?
转眼之间,新年就到了。薛王氏在准备完了分别给王子腾和荣国府的节礼之后,拿着给金陵王家拟的礼单,犯了愁。
王子腾和继母甄氏的恩怨,薛王氏一清二楚。若是在往年,甄家还没有败落的时候,她只管给两边都备上重礼,王子腾虽然不高兴,但也能体谅她。
可是如今,诺大的甄家烟消云散,继母甄氏和三哥王子胜的依仗就没有了,她若是按照往年的标准准备节礼,肯定会得罪二哥王子腾。如今薛家还要仰仗王子腾,自然是不能得罪的。
可是,若是甄家一败落,他们这边的节礼就跟着削减了,让金陵城的人怎么看他们薛家?
薛端回来的时候,薛王氏还在愁眉苦脸,连他回来了都不知道。
他抬手制止了丫鬟的通报,走到妻子身后,勾头一看,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出声指点:“如今岳母家里的日子定然不比从前,今年的节礼就少送点儿,你暗地里再给她一千两银票就行了。”
这样一折合,和往年的节礼也差不了多少了。
但薛王氏却不大乐意:“可是,明面上给的少了,外人要怎么看咱们?”
“这还不简单?”薛端笑道,“随便安排个丫鬟婆子说漏嘴不就行了?”
这样一来,他们家既得个好名声,也不至于传到京城去,给二舅兄王子腾知道了。简直是一举两得。
薛王氏眼睛一亮,崇拜地看着丈夫:“还是老爷你想的周到。”
薛端矜持一笑,心里十分受用。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蟠儿两口子和宝钗,都等着咱们用晚膳呢。”
“哎呦,我给忘了晚膳了!”薛王氏一惊,“那咱们快去,别让孩子们等急了。”
夫妻二人到了前厅,薛蟠夫妇和宝钗连忙起身恭迎:“给老爷太太请安。”
薛端道:“别多礼了,都坐吧。”
薛王氏也道:“玉瑶也坐,不必立规矩了。”
“多谢太太体恤。”楼玉瑶感激的说。
薛王氏嗔怪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多礼。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咱们家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
楼玉瑶笑道:“侍奉公婆,本来就是儿媳的本分。太太疼我,我却不能忘了本分。”
薛王氏顿时就觉得,这个儿媳妇真是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