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至于宿饮月身边的同伴,下面等候的宿朝鸣,统统不在陆亭的考虑范围内。

世上有什么能拦住圣人动手?

圣人望了他半晌,哑然失笑:“你啊。”

他叹道,很纵容的语气,听不出半分责备:“若我真那么做了,和儒门老二格局心胸上,又有何区分?”

陆亭不自觉地捏紧了一旁的护栏,将冰雪也簌簌抖落掉几块。

他有种莫名的想法,总觉得伴着圣人的讲述,一个崭新的开头,一个腥风血雨的开头,即将展现在他眼前。

“立道天下,非用强权不能行,当今天下四门五家,势大顽固,飞升之事容不得丝毫怀柔退让,只能不破不立。”

修道得久了,说话也透露上几分不染烟火的出尘气。

谁能想到这份出尘气,是用人命鲜血来堆积点缀的?

“像儒门老二那样,拿宿家少主做破局的刀,有小见大,一步步扣帽子来有什么意思?太小家子气。左右除己之外都是异端,不如索性将仙台城里的人一网打尽,让他们和宿家少主一同赴死,各家精锐十去其五,不死也残。”

陆亭眼瞳紧缩:“师尊!”

他终究只喊了一声师尊。

也终究知道道门圣人执意要做的事,绝非自己说破嘴皮能打动的。

他插嘴,道门圣人便停下来,等他后面的话。

陆亭勉强定了定神,寻出一个苍白不能再苍白的理由:“仙台城惊变,师尊打算如何向世人交代?”

“不就有一个现成得不能再现成的理由么?”

圣人淡然道:“儒门老二,这些日子心急如焚,不惜逾矩做了许多,伤了许多人,更对世家动了手,宿家少主那边更过分。证道天下的事在各家高层那边又不是辛秘,两边结合,不就有合情合理的解释?”

陆亭从圣人的言语里,愣是窥出了一张耗费日久,也费劲心思的大网一角。

他喉头有些发苦,压下自己所有汹涌的心思,请教道:“法家宗主的事,师尊可是早有预料?”

圣人瞥他一眼:“你以为儒门那家伙真的是魂魄丧失,须得飞升大道才能唤醒?”

那一刹那,陆亭浑身都冷了下去,木然道:“不是么?”

也是,为儒家圣人诊治的是道家圣人,到他们那境界,一呼一吸在外人看来都高深无比,除非同境界,否则很难断出个一二三四五。

“那家伙状况好得很,无需做太多,过段时日便能自行醒来,魂魄的说法,只是我引儒门老二上来的钩子。”

在自己最疼爱的徒弟面前,圣人说得极直白,如同剥开的树叶,一脉一络都极尽清晰。

他似是对陆亭的顾虑未卜先知,笑起来道:“不用担心那家伙醒来找我算账,看来他处心积虑维护的,推行的东西被我毁成这个样子,他得发疯成什么样啊?哪还有心思找我算账?”

“阿亭,你知道为什么我愿意和你说那么多吗?”

陆亭道:“不知。”

圣人一言一行皆是天机,能透露是荣耀,不能透露是常理。

他倒情愿他得不到这份荣耀。

圣人深深望向他,那一刻岁月终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风刀霜剑的刻痕积累成沉稳,消磨年轻:“因为道门十万分,你最肖我。”

陆亭起身离席行礼,额头紧紧抵在冰雪上,化了一额头的雪水:“师尊谬赞,不敢当。”

他声音听起来尚且平稳,心里所想却大逆不道。

他不肖他师尊,陆亭静静想着。

因为他连看别人血流成河,看天下动荡都看不得,更遑论是做执棋人。

圣人复笑,眼眸温和,搭了陆亭一把,广袖扫过他额上的雪水:“你我师徒不似旁人,不用拘礼。”

“你是最肖我年轻时。”

像他年轻时脾气还没那么好,想杀人当场就血溅五步,不会阴谋算计,也不会祸及苍生的时候。

像他尚且愿意悖世而行的时候。

天榜试散时,亦是和开时一样的排场,九九八十一记钟声,四方齐鸣,响彻云霄。

钟声尽后,若是登塔遥遥而望,便会见满城衣冠如水,鬓影如云,灵兽遁光如流星绵延不绝。

天榜试过后,还有仙台宴,与充满厮杀气息的比试不同,仙台宴的名字一听就十分寻欢享乐,事实上也的确十分寻欢享乐,为年轻人结交志趣相投的好友而设。

因此各方人马仍停留在仙台城,未曾散去。

“顾盏?”

宿饮月试探性唤顾盏的名字。

从见完道门圣人以后,顾盏的状态简直肉眼可见地不对劲。

像他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本不该出现这种状况。

顾盏没应他。

不等宿饮月叫第二声,他的手腕便被顾盏一把抓住。

顾盏一贯是外表冷,内里更冷,兼之披着彬彬有礼的皮,见人恨不得先离个三尺远,更别说是逾矩的亲密。

偏偏此番,顾盏不似在握他的手腕,倒像独狼荒兽叼住自己不容觊觎的猎物,用力得富有侵犯性。

这也是他的本性。

他本是从北域那等险恶残酷得几乎只剩下兽性的地方厮杀出来的人,若以兽论,也该是里头最令人望而生畏的王。

顾盏所想仍是见到道门圣人的那一刻。

如果问顾盏对多年前顾家灭门的夜晚有什么记忆的话,那一定是数不尽烧不完的血与火,还有他父亲临死时挣扎向他递过来的,带有仇人气息的那张符纸。

昔日威风凛凛的顾家家主修为尽去,生机全失,成为瘫在地上说话都费劲的老人,独独眼睛有神得出奇,嘶哑道:“手刃此人,永世不忘。”

顾盏跪在他面前,便也咽下自己所有的仇恨与哽咽,将恨意淬炼成最利,最见血封喉的刀,一字一字地道:“手刃此人,永世不忘。”

之后北域的近百年,顾盏未有一日敢忘此誓,敢忘此气息。

直到他到仙台上,见到了道家的圣人。

真凶浮出水面,所有的疑惑迎刃而解。

真凶落马,对顾盏原是好事。

至于顾家——

过去近百年,有哪天他不是在顾家血仇的反复煎熬中度过的?早该习惯才是。

这次不一样。

直到握住宿饮月手腕的时候,顾盏方真正落下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