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穿着一身莲青色盘金白狐箭袖,外罩明黄团花银鼠小褂,二月的天气里仍裹着一件厚重的灰鼠斗篷,领口上镶的一层薄薄的风毛显得这位年轻的帝王越发面容稚嫩,安静沉默,好似一抹清瘦的影子,少有存在感。
送走了慈禧,只听他咳了一声道:“诸位大人坐吧,也不知这菜合不合你们的胃口。李中堂喜欢这鳜鱼,朕尝着还淡了些。曾大人,你觉得呢?”
那曾国荃位列正一品湖广总督,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精,哪里肯把这样一个娇弱腼腆的少年放在眼里?他又曾是李鸿章的部属,虽然这鱼尝着比狗屎还不如,可李鸿章已然在太后面前夸了这道菜,他如何能当众驳了老上司的面子?
因此曾国荃想也不想就拱手道:“禀万岁爷,臣也喜欢。”
“哦?”光绪挑挑眉毛,“其他人呢?你们都爱吃鳜鱼么?”
他一再追问,李鸿章心里不由生出几分警惕,往御案上一瞥,却见小皇帝拿着一把青花自斟壶,随手从匣子里捡了个鸳鸯珐琅杯,嘴角噙笑,自饮自斟,一派胸有成竹的悠然模样,哪有半点幼主面对权臣的紧张?
不好!
李鸿章心头一凛,瞬间会意过来。然而后党其他人却没有这样的觉悟。庆郡王奕劻、刑部尚书麟书,都是皇族远亲,能够一个主管宗人府、一个官居一部之长,全靠慈禧的提拔。太后信任李鸿章,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他们如何能当众与李争执?
奕劻忙起身附和:“这鳜鱼肉质鲜嫩,臣喜欢。”
“臣曾在徽州任职,离任二十年了,就忘不了这鳜鱼的味道!”
步军副统领荣禄是李鸿章举荐给太后的,此刻更是作出一副深深陶醉的模样,比着拇指赞道:“香!实在是太香了!臣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鳜鱼。”
光绪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眼中泄出嘲讽的笑。
现场没有说话的只剩下云贵、两江、两广三位总督。云贵总督瓜尔佳松蕃是个老实人,忍不住皱眉道:“你们觉得这鱼香?皇上,恕奴才直言,这做菜的御厨手艺平平,不,是味觉失灵才对。这样的人怎么能留在宫里伺候您呢?李中堂,你偏夸这鱼好吃,这不是欺瞒皇上吗?”
两江总督张之洞似笑非笑地瞧着李鸿章,阴阳怪气地说:“松大人,你这话未免揣测过了。人各有所好,你觉得臭,也许人家李中堂就是好这一口呢。”
原来大家桌上的鱼,都是臭的?
北洋众臣霎时反应过来,汗湿衣背。一道明明味道不对的菜,他们为了维护李鸿章的权威,不得不当着皇帝的面异口同声地称赞。这不是结党营私、指鹿为马么?
同治皇帝在位的时候,事事都听慈禧太后的吩咐,久而久之他们这些大臣也习惯了以太后为先。
可这位主子刚一亲政,就敲打了太后的心腹李鸿章。
天家母子不合,这北京城只怕要变天了。
诸位大臣多番脑补之下,竟然觉得小皇帝抿着嘴唇扒虾的模样,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哈哈哈哈哈。”
载湉趴在景仁宫的炕上,两只脚在空中上下扑腾,笑得直不起腰来:“朕特意吩咐御厨加了点佐料,把这‘臭鳜鱼’变成‘臭臭臭臭鳜鱼’!李鸿章一向喜欢巴结太后,果然捏着鼻子吃了,还要大声叫好,哈哈哈哈。”
若桐听了亦是笑道:“好阴损的招数,亏您想得出来。李鸿章是太后的心腹,偏又是个滑不溜手、从不轻易改弦更张的。北洋海军是他的命根子,如果有朝一日皇上想收服这只老狐狸,非从海防下手不可。奕劻、荣禄、麟书皆属依附太后的无能之辈,能除则除。”
载湉拿臭鳜鱼调/戏朝廷重臣,连慈禧知道了也只是骂他“少不经事,顽皮胡闹”,没想到她一个小女子竟然看得如此通透。载湉不由对她刮目相看,笑道:“改日长善回京,朕竟要问问他是怎样教出来你这样的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