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蛞蝓

白发孩子走在充斥着黑红二色的空间里。

暗沉的红光中掺杂着丝丝缕缕的浓郁深黑,如同站在火山口向下张望时,看到黑色石块于岩浆中融化的景象,庞大的能量潜藏在来回变换的色调之下,毫无规律可循,因此显得莫测难言。

更别提这处空间无处不在的神秘压迫感,仿佛置身万米之下的海底,体表每一处都承受着万吨计量的水压,每一次呼吸都痛苦万分。这种压力并不真实存在,似乎存在于精神层面,因此矢量操纵无法抵消,只能被动承受。

脚下的感觉倒是非常坚实,走起路来丝毫感觉不到晃动,比走在铁铸的大桥还要更有安全感,但只要略微低下头,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走的根本不是地面,而是连承托物都没有的虚无。

如果真是胆子符合年龄的小孩,别说四处走动查找线索了,大概发现自己处境的第一秒,就会被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恐慌包围,鹌鹑一样蹲在原地哇哇大哭起来吧。

不过一方通行从来不懂得畏惧。

尽管他记不太清自己怎么出现在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哪,系统也联系不上,无法获得场外指导,目前对如何从这古怪的空间脱离出来毫无头绪。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留在原地等待救援的习惯。

所幸空间并非一成不变,他很快走到一团幽深黑紫的能量前,感受着这团能量无时无刻向外散发的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的狂暴情绪,一方通行谨慎地不再前进。

这里应该就是空间的核心了,在附近仔细找一找也许会有发现。

这样想着,一方通行再度抬脚。

“老爷爷,那边不能过去!”

寂静的空间里,凭空响起一道清脆的童声,略微有点口齿不清,因此显得奶声奶气,换种说法就是萌得可爱。但一方通行暂时体会不到,他甚至没有去想这小鬼究竟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出现在他身后这种性命攸关的问题,而是下意识向周围看去,环顾了一圈,没有找到第三个身影。

于是他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老、老爷爷?”

橘色头发的小朋友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只有老爷爷和老奶奶是白头发。”

一方通行抽了下嘴角:“谁告诉你的?不知道还有染发吗?”

他并不打算跟连常识都没有接受清楚的小崽子解释自己发色的成因,省得牵扯出一连串能力原理、人体色素和光线之间的关系,敷衍两句就够了。

小朋友似乎被他的回答噎住了,漂亮的钻蓝眸子瞪得圆溜溜的,困扰又纠结地看过来。

而一方通行在最开始的惊吓过后,这会功夫已经冷静下来,也猜出了面前这孩子的身份,以及这处空间的本质。强大狂暴的能量,无法反射的压力,还有橘发孩子的出现,这里果然是“荒霸吐”为自己的安全装置打造的精神空间。

只不过现实存在一点偏差——

“你为什么这么矮?”一方通行问出了发自内心的疑惑。就算剧本里的干部成年后依旧娇小,可是幼年期的话,只要不是营养不良,七岁的孩子怎么会这么小?这看起来顶多只有四岁啊!难道是因为还没有到时间,外面的身体仍在成长吗?怪不得说话时吐字有点模糊……

“什、什么?!”沉思中的橘发小孩被他一句话炸了出来,被打击得倒退了一步,然后想到自己的年龄,顿时站稳了脚步,挺起小胸脯理直气壮地反驳:“我还在发育呢,未来一定能长到一米九!”

一方通行沉默了下,然后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吗?”

橘发小孩果然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一脸好奇地问道:“为什么?”

“……”一方通行无力地叹了口气,“我在问你啊,这里不是你的地盘吗?仔细想想,应该会有印象吧?”

中也听话地认真回忆起来,皱着小脸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心软成一滩水。

过了半晌,他抬起头无辜地摇了摇小脑袋,钻蓝眼睛有一点点愧疚地看向一方通行,长长的浓密睫毛扑扇着,像两只在不安地抖动翅膀的蝴蝶:“我想不起来。”

如果是太宰露出这种表情,一方通行肯定会合理怀疑那小鬼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或者单纯想看他笑话故意隐瞒,但面前可是港黑唯一的良心,所以一方通行选择相信。

他也不急着离开了,干脆席地而坐,招了招手让小孩到他身边,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既然这个世界的任务是帮助神明属于人类的部分认清自我,像系统建议的那样成立组织为其提供容身之处,让人物对象良好的环境里有充裕的时间慢慢做到这点,其实更多是从效率考虑。

毕竟任务者只需要完善外界条件,后续如何并不放在心上,只要在系统的计算中目标未来某天认清了自我,任务就可以结算,根据任务者的作为发放奖励。

这种做法当然打不出完美结局,但一方通行拒绝再次和小鬼打太久交道,尤其是作为心灵导师这种一听就让他皱眉的角色,便没有在系统提出建议反驳,反而默认下来。

而现在,既然已经被拉进了这小鬼的心灵空间,跟他聊聊天也不算什么,还可以研究一下他的性格,适当调整组织发展规划……绝对不是因为看到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呆在这鬼地方才心生恻隐。

橘发小孩乖巧地坐到他身边,小大人似的拧眉沉思了片刻,才有点犹豫地回答:“嗯……具体不太清楚,不过从我有意识到现在没过太久,”他歪头,指了指自己的小脑瓜,语调轻快愉悦地说道,“这里一直源源不断地冒出一些非常有意思的影像,所以感觉时间过得很快!”

一方通行挑了下眉:“你都看到了什么?”

中也看起来已经完全将他当成了有意思的小伙伴,兴致勃勃地分享有趣的经历,说话时眉飞色舞,还挥着短短的小手,眼睛闪闪发光:“我看见开得飞快的汽车!嗖的一下就从马路上冲出去了,超帅!还有倒进玻璃杯的红酒,在灯光下亮亮的!红红的,透明的,好好看!”

他有点不太好意思地看了看一方通行:“就像和你的眼睛一样。”

一方通行怔了下,倒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说,扯了扯嘴角:“与其说像红酒,更像是血吧。”

“对,还有血,也很漂亮!”橘发小孩像是带着小伙伴参观堆满玩具的游戏房时,被提醒后发现了扔在不起眼角落的酷炫飞机模型那样,惊喜地叫出了声,不过很快他的脸色就肉眼可见地郁闷起来,“但人类实在太脆弱了,流那么一点血就会死去,死掉之后真的很丑。”

流血而死的人类一般会有挣扎的过程,期间产生的一切情绪,痛苦、愤怒、恐惧、悲伤、绝望,都会凝固在僵硬灰白的面孔上,多看一眼都是污染。

“不过好像这类画面非常多啊,人类真是奇怪呢,乐此不疲地追逐利益,拿起武器挥向同胞,但死亡降临己身时又无法置之度外……既然畏惧黑暗中的獠牙,为什么还要一再沉溺?”

一方通行眼神复杂,该说不愧是神明的人格吗?刚诞生就开始思索这些富有深度的问题啊……

这样一来他也发现了中也和剧本当中的不同之处:“你不是人类吗?”

不仅提前诞生了意识,他似乎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投注于这个世间的眼光同时具备孩童的好奇和神明的冷漠,简直比一方通行前世、以及刚重生那会的人性更少,毕竟“荒霸吐”说是神明,其实更像类似海啸、飓风一类的天灾,在中也诞生前不过是团没有神智的能量。

果然,中也用看白痴的目光看向他,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教训道:“你都知道这里是我的地盘了,怎么还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他站起来,两手叉腰,骄傲地挺起小胸脯,小脸朝向前方,大大的圆眼睛却忍不住转到眼角,看向小伙伴,同时炫耀地扬了扬小下巴:“我可是神明大人哦!”

“啊啊,这下可真是麻烦了。”一方通行用对方听不到的音量小声自言自语。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自认为是神明的实验体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一个没有制约、能力没有上限的强者又如何不会让人类产生恐慌?遭受排挤、抵制、畏惧乃至杀意包围的神,尤其这个神还是孩子心性,撞到桌角都会指责桌子打他的小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凭空多出如此多的变数,即便一方通行对系统的任务不怎么上心,也不免心生烦躁。

不过他不会把情绪发泄到什么都不懂的小鬼身上,因此尽力克制自己的语气,心平气和、虚心求教地询问:“那么神明大人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中也再次坐了下来,盘着腿,右手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忧郁地看着面前黑红的空间,孩子白嫩可爱的小脸上露出这种表情,说实话有一点点好笑。

不过他一开口,这忧郁便真切起来:“要说最深的印象的话,果然还是‘水’啊。水像灵魂一样不停地流动、流动,这个世界也在不停地变化,生死轮转、四季更迭,活着的生物每一秒都和之前的自己区别开来,有时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他变得这么快,我能适应得了吗?”

中也皱着脸纠结万分:“我还挺喜欢这个世界的,既美丽又神秘,那么多有趣的东西都要试一试才行啊。但是适应不了的话,很多事就做不了了呀。”

一方通行心里一动,觉得这可能是个突破口,便顺势提出建议:“用人类的身份应该可以。”

中也眼睛亮了亮,明显有点心动,但还是拒绝了:“我可是神明大人呀,伪装成人类大家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