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恢复

梦里有个人和他并肩坐着,面目身型俱是模糊成一团,看不清楚,但身上却披了层光似,像是唯一的救赎。

穆曦微听见自己向他立誓,一字一句深思熟虑,此生不换:

“我发誓我一定会爱这天下。”

穆曦微从小到大,这个梦断断续续地没停过。

长此以往那么被洗脑下来,洗得穆曦微也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好像是命定要拯救天下苍生的英雄预备役,救世主候选人。

说他认真,他一贯是个很认真的孩子。

只管把对十六这个数字的偏爱,对梦境的那点执念时时刻刻记在心头。

说他不认真,穆曦微也挺不认真的。

他从未费心思揣度过这些奇奇怪怪的梦境偏好来由,只觉得理所当然,他天生如此,根本没有细究的必要。

就跟和对落永昼的心思一样。

缘分命定。

所以任凭飞蛾扑火,也无怨无悔。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千奇百怪,不讲道理的迁怒?

他喜欢落永昼。

所以他也会喜欢落永昼所喜欢的天下。

就和自己梦境里和人保证的,是一个道理。

穆曦微抬了眼睛,少年眸子里的光如死灰复燃,借着一点火光,灼灼亮到逼人:

“即使是迁怒,最先该去死的,也应当是你这个罪魁祸首。这一点你该知道。”

说完他剑下再不留力!

落永昼惊人之举带给他的悲恸、经脉灼烧的痛苦、对穆七谈半生的愤怒…

所有不堪的,负面的,怨憎的,狂怒的情绪皆淋漓尽致化在了这一剑里面。

他为什么不能怒?

落永昼是穆曦微爱的人,天下是穆曦微爱的天下。

他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挟着自己怨忿愤恨之意,剑指穆七?

剑圣的剑光明正大,从没有魑魅魍魉捷径小道可以走。

穆曦微身为他徒弟,哪怕是怒,自然也要怒得光明正大。

“好剑。”

穆七不但不退避,反而笑着赞了一声。

随即他指尖用力,轻轻巧巧地折断了穆曦微剑尖,只留一柄残缺钝剑给他:

“剑意不错,可惜剑太逊色,倘若是明烛初光那个等级的剑,或可与我一战。至于现在——”

他从指尖夹着的剑尖碎片中凝视穆曦微的脸,居高临下,意味轻蔑:

“身为剑修,自己的剑都能断在别人手上,还是一头去撞剑死个干净为妙。”

穆曦微能逼穆七到这个地步,白云间或者穆家,两处的祖坟必有一处冒了青烟。

已经可以知足,顺便把下半辈子用来吹嘘的牛一起全包了。

仙道的众人开始琢磨起他们如果能活着回去,该怎么跪着向穆曦微写之前自己轻视他的道歉信,并且向穆曦微磕头认错。

包括连洞悉穆曦微来历内情的三个人也希望穆曦微这时候可以退。

百年前的大妖魔主或可与穆七有一战之力。

然而这时候的穆曦微,终究不是百年前的大妖魔主。

但穆曦微断剑剑刃一寸也没有退,直指穆七。

他从一开始出剑的意味目的就很明确,百折不悔,百死不挠。

他要穆七死,要落永昼守护的东西得以保全。

要罪人罪有应得,要正气浩然于天地间充盈不灭。

仅此而已。

落永昼从一开始握到明烛初光那一刻,就挣扎着尝试从地上起来。

无奈他伤得实在太重,身体主观意愿上与地面缠缠绵绵的愿望也实在太坚定。

无论堂堂剑圣意志如何顽强,尝试如何多种多样,最终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他只能一边旁观局势,一边愤怒,在心里与系统半是交谈,半是单方面发泄:

“穆七居然敢欺负阿月?真以为我明烛初光是摆着看的?”

“穆七居然敢欺负小青?真以为我明烛初光是好玩的?

“穆七居然敢欺负云飞?真以为我明烛初光护不住晚辈?”

好不容易宴还漂亮反击,落永昼方舒一口气,表情稍缓:

“宴还做得漂亮,等回去我一定让归景好好奖励你。”

等穆曦微的剑被折在穆七手上的时候,落永昼神情冰凝,再没有一句言语。

他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落永昼内心怒意点燃到极致,是对穆七的杀之后快,也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狂怒。

剑圣执剑,从来都是为了护住自己在意之人,吊着对手打。

从没有过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为在意之人被对手吊起来打的窝囊局面。

太窝囊了。

他这七百年执剑为了什么?

为了让自己最最在意,最最珍视的人佩剑折断在敌人手上,而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剑圣过往战无不胜的一切,都在这窝囊可笑的局面下成了一场笑话。

落永昼第一次怀疑人生。

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个废物。

但是剑圣怎么会认输?

剑圣怎么会自甘于接受自己是个废物这种事情?

他很快倔强地出了否定的答案。

只要他还能站起来,还能把穆七吊着打,他就不算是废物。

落永昼闭眼,敛息。

系统像是察觉到他过于深刻的情绪,心有不忍,开始小心翼翼提醒他:

“宿主不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情绪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

穿越过十几个世界,只有来这个世界像是回家,发生过一切历历在目,如亲身经历,与此世中人交往也真情实感,真如遇友人晚辈。

他第一次与原主产生如此深刻的怀疑,甚至在内心深处不自禁地把自己和原主的人格混淆起来。

系统再接再厉:“宿主不觉得自己对穆曦微的感情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

各式各样的男主落永昼都接触过,一个比一个心如止水。

唯有穆曦微不一样。

唯有穆曦微是能牵动他七情六欲,最要紧的一弦。

“我知道了。”

落永昼起身,他浑身血污,却掩不住衣袍上金线湛湛,如即将刺破黑夜的黎明曙光。

他站在那里,没一个动作,没一字言语,无端煌煌如日,是浑身血污,狼藉凌乱也挡不住的光耀无边。

仙道弟子望着他那样子,就想到他改天换日,诛绝魔族的一剑。

想到他改天换日,诛绝魔族的一剑,就膝盖发软,一跪跪了一片。

唯有穆曦微以及和穆七对峙的陆地神仙站立着。

他和穆曦微隔着千万人群遥遥对望。

剑光如游龙窜过人群,虹桥起在平地,跨越了落永昼与穆曦微的那点距离,稳稳落在穆曦微手中。

原来是落永昼将明烛初光掷了出去。

他对上穆七难得愕然到不敢相信的眼光,想起之前自己束手无力的种种不甘,就很有点和他好好掰扯的心思。

落永昼勾唇笑了笑,意味嘲讽极了。

纵然是隔着这样远,足以模糊面目看不清的距离;这样讽意溢出眉目,看着便觉得欠教训极了的神色——

只要在他眼里殷殷一转,顺着他眉角淌淌流出,尽数成了星湖千顷,春明万里。

皆是惊心动魄,万物齐失色的颜色。

“我方才听着你很放不下我明烛初光?连在和我徒弟打架的时候,都要忍不住念叨两句?”

“我这人一向宽宏大量,乐于成全手下败将一点点小愿望,诺,你要的明烛初光来了。”

关于系统说的那点不对劲,落永昼想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这世界的确该是他的家,他的归处。

穆曦微也该是他喜欢的人。

因为他就是剑圣。

是这个世界的落永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