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恢复

谈半生不是。

他这辈子活着,就为了那么一个执念而活。

他师父。

学阵法是为他师父,执掌晓星沉是为他师父,憎恨魔族也是为他师父。

以前世间还有明烛初光一把剑能牵绊得住他,制得住他。

但现在谈半生师父身死,落永昼与他断交,世上没人没物没事可以再降得住谈半生。

魔族的兴衰、人族的存亡、晓星沉的前途…甚至他自己的性命,通通不在谈半生的考量范围内,也通通不会让谈半生留恋一点半点。

他豁出一切的,只有为自己的那个执念而已。

谈半生指尖回勾,银线收得更紧。

然而他银线上束缚的,是要比噬人猛兽凶狠得多得多的东西。

他们从万年前而来,自煞气本源而生,天性狠毒残暴,所想要的只有食人血肉,甚至可以不顾疼痛。

魔族以魔气,以自己坚硬的,任意一个器官部位都可以为武器的身体,以自己森牙利齿,来对抗谈半生的银线。

假如魔族只有那么十个百个千个,谈半生不必动用阵法,翻掌之间就可以将其轻易镇压。

可是当魔族有万个十万个百万个的时候呢?

神尚有神力耗尽,神格衰退的时候,何况是尚且为凡人的陆地神仙?

谈半生的银线渐渐被魔气染黑,而他此刻五脏六腑尽数被震碎,经脉倒乱断裂,暂且完好的皮肤下血肉翻卷,已经到耗无可耗的地步。

月盈缺见着,下意识就想要举掌。

她掌心明月彻底圆满无缺,连月宫桂树玉兔的纹路都一点点被细细描摹复刻了出来,仅巴掌一块大小,却是玄奥无尽,力量也无穷尽。

好梦无缺。

只要让魔族陷入好梦无缺中那么一会儿,谈半生以阵法困住他们,使其失去行动反抗能力,然后落永昼和秋青崖手起剑落,便能死一片的魔族。

三百年前,他们四个闯魔族战场的时候就是那么做的。

月盈缺想要故技重施的时候,却被秋青崖拦下了。

他的眼睛,他的声音漠寒得可怕:“落永昼和谈半生不要命,你也不要命了吗?”

“你百年前透支过一次好梦无缺,如今再透支一次,你是想一起下去见落永昼谈半生吗?”

月盈缺竟破天荒地没和秋青崖犟嘴,相反,她有点想笑。

秋青崖也在害怕。

原来这个一直峻峭如剑,心硬如铁,自少年以来从未变过的男人也会害怕。

他也会害怕落永昼死,怕谈半生死,怕月盈缺死。

秋青崖经历过七百多年时光,一心向剑,应当知道剑修就是容易在生死边缘游走,一朝不慎就出岔子的那种人,生死别离统统看淡。

可他也会害怕。

怕他们曾经的少年时光无可挽回,一川东逝水般地成了他一个人追忆的往事。

月盈缺想了想,认真回他:“可我若不出手,我们大家一块折在这儿,不如赌一线生机。”

她话语未罢,秋青崖已飞剑而出!

陆地神仙一怒之下,青崖剑终于露出其峥嵘面目。

剑气成光横跨穹顶,青山巍然压下,白水呼啸长流!

人如何敌得过山岳之厚重沉凝,如何敌得过江流之流转不息?

然而穆曦微比他更快一步。

穆曦微在此之前,打过最厉害的对手是天榜试时对上的宴还。

嗯,刚刚元婴巅峰,放在晚辈里是一代高手,放在大能里是送命菜鸡的那一种。

他做过最厉害的事情是炸了魔族半边营帐。

这个听着更有货一点,然而多少是穆曦微本人之功,多少是依仗他本源剑气,尚且有待考量。

根据穆曦微本人估计,一九开,不能更多。

他一,本源剑气九。

没人教过他对穆七这样的对手该怎么打,对密密麻麻一眼根本望不尽头的百万魔族该怎么下手。

或者说是没人指望他能打穆七,能对百万魔族下手。

穆曦微一个刚满十八的小辈,能在旁人与穆七、与魔族的交手余波下侥幸保住一条性命,已经是师长脸上有光,宗门后继有望。

他还能做什么?

他还想做什么?

穆曦微出剑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疯了,被落永昼逼疯的。

穆七手下有百万魔族听他差遣。

穆曦微手里只有一柄普普通通的铁剑,材质稀松平常到随时会折断在穆七的一个眼神威压下。

穆七自己是陆地神仙的巅峰,就连落永昼对上他,也无完全的把握。

穆曦微目前元婴不到,属于穆七一个指头能碾死一百个的那种类型。

怎么看怎么都是穆七赢。

穆曦微此刻回去隐姓埋名发奋修炼,等五百年后向穆七下战书,众人都要赞他一声不忘本,有志气,剑圣收了个好徒弟。

然后穆曦微在今朝,以金丹之身,向穆七出了一剑。

五百年太久,只争朝夕。

中间的血海深仇也太深,只图一个血债血偿。

穆曦微握住剑的时候,全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往握剑的那只手使劲地流,恨不得直接淌到剑尖。

他经脉也在这样滚烫的血液中被一寸寸灼烧,如烈火煎熬,热油泼淋,在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中被开阔的滋味绝非一般人能忍受。

但凡是心智不算太坚定的,可能已经在三个呼吸间疯球了,遍地打滚嚎叫求一个解脱。

穆曦微依旧很清醒,站得很稳。

这种痛苦甚至隐隐压过了一点落永昼带去的癫狂,有力地告诉他:

他有剑。

他有剑能守护落永昼留下来的东西,落永昼的心愿。

于是穆曦微出了一剑。

落永昼来不及教给他太多高深的剑道感悟,精妙绝伦的剑招,所以穆曦微的一剑也寻常至极。

寻常抽剑出鞘,寻常剑刃劈砍,破风声烈烈后手腕一转,转为剑尖平刺前递。

但凡是个习剑者,甚至不用要求是剑修,都能对此类招式烂熟于心,随手使来。

然而穆曦微这滥俗到毫无可取之处的一剑,换来的竟是人魔两族的全场瞩目。

他们亲眼看见穆曦微剑尖划过处,空间隐隐扭曲泛起了裂缝,魔族来不及嚎叫,便不容挣扎地被吞进了空间裂隙之中,死不瞑目。

谈半生那里压力稍减。

穆七一直玩味般地神色也终于认真了起来。

穆曦微的剑递到他眼前,离眉心要害仅有一寸之距。

即使是万年老魔生命力顽强如穆七,要是被这一剑扎了准,等来的也就是身死魂消,与旁人无异的下场。

在最后关头,穆七伸出两指,夹住了穆曦微的剑锋。

遍地修罗,十八层地狱也不会比这里血流得更多,尸骨积得更高。

即使不言不语,强作镇定欢笑,每个人脸上都有无法遮掩的,阴郁的惶恐之意。

他们明白自己命悬一线,朝不保夕的处境。

只有主导了这一切的穆七,看上去不温不火,礼貌客套地问了一句穆曦微:

“你在帮谈半生?一个险些毁了你心血的人?”

穆曦微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

论起年纪,论起阅历,他明明是个青春正好闲不住的少年人。

可是穆七从他一眼里看出万物不萦心的漠然之意,就是一滩死灰也不会比穆曦微的眼睛更沉。

穆曦微根本懒得搭理他。

他越是不搭理,穆七越是来了劲儿,提起精神问道:

“唔,好吧,你大义凛然,局面为重,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他毫无朝人家伤口捅刀的自觉,反而很有点期待着穆曦微骤然爆发出来的伤痛,再以之取乐的恶劣意思:

“那你师父为了人族而死,你难道不会恨这天下,恨这人族吗?”

穆曦微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剑锋兀自和穆七较劲。

穆七喋喋不休:“落永昼是天下第一,美人榜首,天下谁能拒绝得了他?他对你那么好,你应该也很喜欢他吧。”

“那他为人族死,你难道不会迁怒人族吗?”

穆七挑眉笑了:“或者是说,你对你师父的那点喜欢,比不上你对人族的大义,啧,那可真是廉价不值钱极了。”

他手指仍然和穆曦微的剑在较劲,两相僵持。

而僵持之下,穆曦微冰封表面底下藏着那些如岩浆一样伤人伤己的东西,终于按捺不住要滚上来了。

他毕竟是个少年人。

年轻气盛,意气用事。

“若我因为师父的缘故去憎恨人族,那才是真真正正对他的辜负。”

还有一点穆曦微没说。

他从很小很小,神智初成的时候就做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