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鸩喉头动了动。
嗓眼仿佛泞住了,吐出的声音嘶哑嘲哳,可一如既往,不曾有半分改变:“臣有罪,应当受陛下责罚……”
皇帝眼眸中暗沉一片,仿佛有暴风雨在其中搅动。他看着眼前冥顽不灵的少年,怒极反笑道:“好,好,好……”
却戛然而止,忽的没有了言语。
下一刻,声音陡变:“都傻了吗……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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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晨起后就水米未进的人,一直跪到金乌西坠仍旧挺直着背脊。在皇帝到来的这一刻,终于不堪支撑,昏迷了过去。
一众内侍全都以为大事不妙,只叹气叶小将军怎的这般顽固不堪,李霜行更是时刻准备着上前劝阻。
忽的见皇帝弯下腰,亲自将晕过去的少年抱起来,匆匆朝殿内行去,又小心翼翼放至龙榻之上。
何曾见过陛下有如此温柔细致的时候。
想必是当真上了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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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缭绕着清苦的药香。
阿鸩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原本以为自己醒来后还会躺在含光殿里,没想到彻底换了个地方。
入目的是老妇人满含担忧的神情,见得他醒过来,终于长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佛祖保佑,终于让我的乖孙孙醒过来了!”
老妇人满头银丝,衣着简朴,不饰珠翠,倒像是寻常人家一般。手捏佛珠,慈眉善目,当真为了他的醒来而高兴。
零星的片段搜寻之后,阿鸩认了出来,眼前这一位老太太,是永宁侯老夫人,也是叶鸩的祖母。
身为人子孙,自然是报喜不报忧,不教长辈担心。尽管眼下自己还躺在床上,阿鸩也是露出了笑容:“祖母,孙儿没事。”
永宁侯老夫人望着卧在榻上的孙儿,听着他安慰自己的言语,又看着他面上掩盖不了的虚弱之色,当真是心疼的不行。
“哪儿能这么说呢?”永宁侯老夫人嗔道,“阿鸩,你回来前都已经烧了一天了,又开始说什么胡话……只晓得哄祖母安心。”
阿鸩眼里满是孺慕,抿着唇,浅浅的笑了笑。
他醒来了,身周自然是一顿忙碌,永宁侯老夫人亲自接过了侍女手中的瓷碗,要喂他喝药。阿鸩哪里能让自己的祖母这般,连忙推拒,可完全拗不过这位满怀心疼的老太太,只得靠在床头,一口一口的啜饮。
那药苦的人心发慌,像是加了数倍黄连一般。
永宁侯老夫人又塞了一枚蜜饯到他嘴边,眉目神情里完全把他当做小孩子哄:“乖孙孙,吃了糖就不苦了……是你最喜欢的八宝斋雪花蜜饯。”
阿鸩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又有一道暖流划过,当下张口,乖乖的含|住了蜜饯。
却听着永宁侯老夫人道:“阿鸩,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情,教陛下这般震怒?”
阿鸩怔了怔,舌底的雪花蜜饯几乎要压不住苦涩的药味。刚刚恢复了血色的面颊又有一些苍白,他低声道:“总归是我犯了错,教陛下责罚也是应当。”
永宁侯老夫人忧心忡忡:“可是什么大错?唉……祖母就说你不该去北边的。刚刚把捷报传递了回来,又惹怒了陛下。”
阿鸩道:“祖母,不干北边的事。”
“那到底是什么,说与祖母知晓,也好合计合计。”
阿鸩怔怔的看着她,嘴唇抿了抿,终究没有说得出话来。
永宁侯老夫人看着他这个样子,禁不住想起了战死的丈夫、儿子、孙儿,此时此刻,这般神情,何其相似。叶家的男儿总是这个样,如今又轮到了最年幼的孩子,她唏嘘道:“祖母不问了,想来事关重大,你自己决定就好……”
“这一家子的重担,原本不应该担在你身上的,只是你祖父父亲,还有你大哥二哥……”说到这里,眼睛都泛红了。
阿鸩连忙道:“祖母莫要伤心,还有孙儿呢。”
永宁侯老夫人轻轻抚过了他的头顶,终于叹了口气:“也罢……阿鸩,也不知你犯了什么错,还好陛下仍旧顾念着我们,亲自指了太医来为你诊治。”
“你年纪还小,不懂得事,也不知边关凶险,祖母本来不想你再上战场的。陛下|体恤,让你在京中进学……你却这般任性。”
“还好打了胜仗,总算可以交差……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想法,可不许忤逆上意。总归陛下说什么,都是好的。”
——难道教臣子躺在他的身下,如一名下贱妓|子般婉转承|欢也是好的了?
一口血堵在了胸腔,有那么一小会儿阿鸩差点想不管不顾的说出来,可是看着永宁侯老夫人满头的银丝,看着她和蔼慈祥的神情,阿鸩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
怎么能教祖母为自己担心?
他嘴唇微微抿着,低声道:“孙儿明白了。”
闻言,永宁侯老夫人欣慰的笑了起来:“那便好,我的乖孙孙,最是懂事不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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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所有人都离开后,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阿鸩靠在床头,鼻端萦绕的,满满都是清苦的药味。
苏醒前的记忆掠过了脑海,教他知晓了眼下的情况。永宁侯叶氏正是他此次所在的家族,而他当下的身份,正是永宁侯府的独苗苗,仅存的一个男丁,叶鸩。
叶家于群雄逐鹿之时追随□□,开国以后得封永宁侯。满门忠烈,战功赫赫,任谁谈起都说不出个不字。叶家以战功起家,难得的是也没有躺在昔日功劳簿上混吃等死的念头,代代开赴边疆,征战前线。一门上下,无不是沙场锤炼出的男儿,以至于于今,老侯爷,世子……满门男丁悉数埋骨边疆,除却还未弱冠的叶鸩,再没有剩下一个人。
老永宁侯镇守漠北,因旧伤复发而死。当时世子正在南疆镇压叛乱,得知父亲死讯后无法离开,只能以清酒为祭。后来世子战死南疆,只剩下三个儿子。没想到叶鸩的大哥、二哥相继丧命,以至于如今,偌大的侯府,只剩下永宁侯老夫人与叶鸩两个人。
永宁侯老夫人是半点都不愿意叶鸩出征的,她的丈夫、儿子先后战死,后来三个孙儿中又去了两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太久,根本无法再经受一次这样的打击。
此前怀化大将军虞洛阳开赴边关,叶鸩向皇帝请旨不成,乔装改扮混入大军悄悄溜了去。永宁侯老夫人得知以后如同遭了个晴天霹雳,当即就进宫恳请皇帝。皇帝连忙安抚,许诺一定将叶鸩平安带回来。说到底,一来叶家的确忠心耿耿,劳苦功高;二来,若是不善待永宁侯老夫人,只怕会让其他的那些忠臣寒心。
皇帝当即就招叶鸩回京,叶鸩只当做自己不知道,依旧在边关厮混。没奈何,皇帝只得给他个明面的身份,又不住的给虞洛阳施加压力,后来打了一场胜仗,当即就把他召回了京。
那正是数日之前,北疆的那一场大捷。叶鸩年轻气盛,悄悄潜入,擒拿寇首,提着对方大将的头颅回来,自己也受了身伤。虞洛阳原本还想要帮他回旋一二,见状也就直把把他打包扔回了京,美名其曰,送回捷报。
叶鸩无可奈何,只得回去了,当时皇帝龙心大悦,于宫中设宴。
因着三军统帅乃是怀化大将军虞洛阳,是以其生母也在受邀之列。叶鸩喝了虞老夫人一杯酒,再醒来时,已经到了皇帝榻上。
真有意思啊……
阿鸩微微的弯唇,他得到的信息可比上一次记忆苏醒后要多,因此也发现了一些很是有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