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现实世界

沈千雪这么以为着,却未曾想暮千崖竟真的能忍住一直未曾开口。

青篱在定天宗两百年,与暮千崖日日朝夕相对,两百个日日夜夜,暮千崖竟真的一字未说。

沈千雪从前只觉惊讶,奇怪于自己师兄怎么在这事如此优柔寡断。

现在听了暮千崖的这番话,又细细琢磨了一下他从前的行为,才终于从中品出了一丝不对劲。

暮千崖他……表现得太过克制了,这克制几乎是绝望的,就好像他从一开始就给自己判了死刑。

他从未求过,却从开始便一直告诉了自己——你是不可能的,青篱根本不可能喜欢你。

这未尝有些太奇怪了。

诚然,如今的修真界讲究天道伦常、阴阳和合,暮千崖与青篱既同为男子、又是师徒,若真在一起了,闲言碎语必然不会少。

可哪又如何?

不管是定天宗还是暮千崖、青篱,都不像是会在意流言的人。修真界说到底还是强者为尊,凭修为说话,放眼整个修真界,谁的修为能比得上暮千崖,谁的天赋能拼得过青篱?

有什么好多担心的?

这种身份伦理上的差距,不该让暮千崖这样绝望,绝望到不敢去求。

除非……

沈千雪眼睛闪了闪,她想到五百年前暮千崖诡异、不符合逻辑的走火入魔,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道:“师兄,你其他的不愿与师妹讲也就罢了,有一条可否告知?当年你走火入魔……先不论你是如何走火入魔的,但一个人入了魔,总该有个心魔。现在看来,你的心魔定是与你那徒儿有关。可我却不懂……到底是何事,让你因他生了心魔?”

沈千雪定定地看着暮千崖的背影,问道。

暮千崖这次又沉默了许久。

许久后他才开口。

男人的视线仍定定地盯在眼前的悬崖上,仿佛在看着什么似的。

沈千雪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却见悬崖上空无一物,若真要说有什么,便是满目剑痕。

沈千雪反应了一会,便明白过来,以暮千崖的修为,他搬来持剑峰时若练剑早已不会再留下如此明显的剑痕,那么这些剑痕……只有可能是青篱留下的。

暮千崖这些日子看着这些剑痕,是在想着什么?

沈千雪还在沉思中,暮千崖却突然开口了。

暮千崖:“我从前虽师傅习过一门术法,名‘千世应’,可窥得凡人几世命途轨迹,千雪你可还记得?”

“记得。”沈千雪一愣,思索片刻随即道,“我记得这术法习用要求极高,当初我们每个师兄妹师傅都曾有传授,却只有师兄你成功习得了。师傅当年还说这是此术法与你有缘,让你日后好生练习着。”

沈千雪等人的师傅、也就是定天宗的前任掌门是位修为极高的术法大通,据说天下只要是曾有流传的术法,就没有他不会的。

他教了几个徒儿不少罕见的术法,这“千世应”便是其中之一。

所谓“千世应”,说到底就是窥看凡人命运轨迹的术法。凡人命由天定、运由缘生,其实从出生时很多事情便已经确定好了,凡人能做的改变不过是些时间上的细枝末节,有些这辈子你该经历的事、该遇到的人,这一世你是一定会经历的。

凡人灵体强度不高,一个灵体只存七世命运。

七世一过,便魂魄消散、再归天地间。

若修行大道,便运势重改、不做定数。

命运中包括的一般有财势运、情缘运、身体运等等,这也是凡人算命时常算的几类。

暮千崖习得的“千世应”,可以看到的便是所窥凡人七世的命运。

沈千雪隐隐好像有些明白了些什么,果然就听暮千崖继续道:“我那时在凡间第一次见到小篱,便隐隐察觉到他身上运势不凡,我想着师傅的话,就用术法查看了一下。”

“果然,”暮千崖说着竟是笑了笑,他很少笑,只是这一笑显得有些落寞,“他身上运势极重,不仅权势运金光大胜,甚至我还从他身上看到了七世情缘的红线。他当时哪怕没有遇到我,继续留在小世界里,也不会过得太糟。那样盛的运势,足够让他在小世界中称王称霸、统领一方,他甚至还能遇到和他有命定情缘的人,七世姻缘……想必他们感情必定能极好。”

“是我贪心,我恋其容貌、喜其性格,才将他带回了修真界,断了他接下来足有七世的凡尘命运。”暮千崖道,“我在‘千世应’中看到,他若留在小世界,接下来的七世,他会过得极好,重权在握、美人相守,总归不会像现在这般……”

暮千崖说着闭了闭眼,他又想起那时在持剑峰下,青篱轻描淡写地与自己说的那句“孤家寡人、仇满天下”。

若不是因为自己当初的贪心,青篱哪会过这般日子?

青篱以为自己是他师尊、救他性命、教他武艺、对他恩重如山,却不知其中他这一辈子的一切苦难都来源于他,是他使他失去了本来应唾手可得的一切。

他从来都是是小人,是个偷盗者。

他当初在小世界中对青篱一见钟情,便嫉妒于他日后的七世情缘,才用花言巧语骗青篱随他回了修真界、拜了他为师,妄图想用这种方法斩断青篱的尘缘,将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所以暮千崖不敢求、不忍求、亦知不必求。

因为暮千崖从一开始就知道,青篱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根本不是自己。

七世情缘是多么珍惜罕有的东西?

红线凡间人许人人都有,但七世红线……却得是多大缘分?

这样大、这样好的缘分,并不是他的。

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身前所牵红线的另一头连的也从来不是他。

他不过是他命中过客。

他注定不属于他。

“我早已在书中翻看过,七世红线与普通红线不同,普通红线一入修真,便瞬间解散。七世红线却不会。”暮千崖轻声道,“我之前瞧了,他身上的红线分明还在。”

“他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还在等他,我……又算什么?”

“所以师兄你才……”沈千雪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个故事,登时整个人都楞在那边。

她抬眼看向暮千崖,她直到此刻才终于有些明白,暮千崖身周一直萦绕的那股绝望是因何。

“我之前就奇怪,万千小世界,师兄你执念所化的世界为何如此具体。”沈千雪道,“那……都是你当时用‘千世应’看到的?”

“难怪你当初走火入魔……师兄,你这又是何必?”沈千雪叹息。

“千世应”这术法有些特殊,它实施后展现的方式是在施术着神识中将被窥者的命运如走马灯般提前展示一遍,因此那年小世界的小巷里……暮千崖确实是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将青篱原本命定的七世与他人的姻缘从头到尾观看了一遍。

原正是刚一见钟情,却立刻便知晓了这些、甚至是亲眼见着,想必暮千崖那时的心中不会太舒服。

那年他接过青篱递来的酒、垂眸看着青篱坐在地上朝着他的笑颜时,想的是什么?

后来他与青篱日夜相对、亲密无间,他见他伏于自己背上撒娇嬉笑,心中自是情动难抑,可他偏偏又那样清楚地记得,这个自己那样喜欢的人他该有的红线是何模样、又是系在了谁的身上。

情有独钟,命定无缘。

何苦呢?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与我在一起,”暮千崖轻声道,“可我当时不甘心,我想着留他一阵也是好的。若我能留他的时间够长,也许……他便能错过与他人的姻缘。”

“我那样喜欢他,怎愿意让他与别人在一起?”暮千崖这些话说得极轻,他并不是在说给沈千雪听,而是在说给自己听。

“其实现在想想,何必呢?”暮千崖道,“我强留了他这些岁月,使他遭了这些许本不该遭受的波折屈辱,何必呢……”

何必使那样一个人平白遭受,又何必让自己在他心中从敬爱亲密的师尊……变成如今这样一个面目可憎的加害者?

本就一无所有不说,现在竟还欠他良多。

暮千崖说着终是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似是想牵起个笑容来。

可这嘴角未勾起,泪却先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