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白庵有一次从休宁回来的路上遇到的,听说是叫什么山越族的人,父亲带着女儿,说是自己快死了,把陶陶托付给白庵照顾,白庵心善,当时也没多想,只当做了件好事,岂知,这带回来后一来二往的,把心都给勾了去。”
“当初母亲反对这门亲事,私底下没少找白庵说话,可白庵就是非她不娶,母亲没办法,只能依了他。”
老夫人也适时叹了口气,像是陈年往事积压的无奈被人这么一说又给重新勾了出来,她道:“白庵把那丫头看的重,又娇惯,把她惯的越发没有样子,老身每回想好好教导她,白庵在家都会赶过来把人接回去,我也是为了他好,可这傻小子硬是为了她三番五次跟我这个祖母作对。”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
陶陶手里的两份家书已经皱巴巴的,她那颗滚烫火热的心,凉如寒冬的冰。
“胡家妹子,也是对不住你。”老夫人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我之前便中意盈盈,本想等盈盈年纪到了便去你家说亲,结果……”
未尽之言,在场的人都听懂了。
胡家主母笑盈盈的接下话,给足了面子里子,“老夫人说哪里话,当年要不是你肯出手帮我们胡家一把,如今徽商一行里哪还有我们胡家的份,要说也是盈盈没这个福气,不能早两年来老夫人您身边尽孝,如今蒙您不嫌弃,给白庵纳了做平妻,也是她还有点福分。”
一屋子的人便又开开心心的笑了起来。
陶陶拽紧了手又松开,接着又拽紧,如此反反复复好几次,都压不住心底的悲恸和怒意。
她是被程白庵娇宠了几年,什么都没学会,倒是惯出一身脾气。
她猛地掀开门帘,把屋里的人吓了一跳。
待看清门口的是谁后,众人又陷入了沉默。
陶陶没心思去看那些人,她只看着祖母,眼眶通红,“祖母,我从小到大是没有娘教,可我一直把您当作亲人爱戴,一直都很努力的孝顺您,您怎么能这么说我。”
程老夫人苍老的面皮动了动,没吭声。
陶陶越说越委屈,她擦了擦眼睛,哽咽道:“祖母,从明天起我一定好好的跟着二伯母学管账,我一定学,求您别给相公纳妻,相公不喜欢她。”
胡家的主母还在,程老夫人当即变了脸色,叱道:“胡说什么!喜不喜欢是你能决定的?林陶陶,知恩要图报,若不是白庵收留你娶了你,你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知道。”陶陶忍不住打断她,声音发颤,“我都知道,以后您说什么我都听,您让我做什么我都做,只是别……别往他身边添人,好不好?祖母,我求求你了。”
老夫人没见过这样胡搅蛮缠毫无妇德的女子,当即被气的不轻,忍不住重重的落下拐杖,“你求我什么!你嫁进程家四年,一直无所出,我老婆子还想求你给程家添个丁呢,你能吗!”
陶陶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退了个干干净净。
她嗫嚅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喉咙里就像是被人放进去一块烧红的炭,烧的她血脉逆流神智昏聩。
“就是为了这个,您就要给相公纳妻?我生不出孩子,就该忍受我的相公娶另一个女人?凭什么!”
“就凭你刚才这一番话,我就能让白庵休了你!”老夫人气怒道:“无德、无才、无所出,顶撞长辈,不思悔改,这桩桩件件,哪一样都足以休了你,老身是念在白庵的份上才容忍你至今,你若是还想在程家待着,就给我老实听话,不然的话,程家女主人的位置有的是贤良淑德的人来坐。”
陶陶拽着家书,气的浑身直抖,她双眼里都是红血丝,胸口起伏不定的看着老夫人。
那种付出了很多,却被人否定的一无是处的委屈,难以言说,她心情糟糕到了极点,难受到了极点,胸膛里像是滚过了火热灼烫的岩浆,将她最后一丝理智,也给烧没了。
“谁稀罕这程家女主人的位置!谁乐意管着这一大家子的人!我不够贤淑不够资格坐,是,你们说的都对,嫌我配不上你们家,嫌我愚笨不可教,嫌我生不生孩子断了程家香火,行,行,行,我林陶陶也是人,凭什么要在这里被你们一再作贱?这女主人的位置我不要了!谁爱要谁要!”
她把那封属于老夫人的家书往地上一掷,扭头便跑了出去。
屋里一干人等被她那番话惊得半晌回不了神。
最后,还是老夫人沉了声,“这可是她自己说的,你们都是亲耳听到的,日后白庵回来,也总不至于说是我这个老太婆诬蔑了她。”
又吩咐身边伺候的仆婆,“把地上的家书捡起来。”
众人皆沉默,老夫人这话的意思,便是真的要等程白庵回来休了林陶陶了。
这天夜里,丑时的时候空中突然炸起了惊雷,闪电爬过,把窗梁走廊照的透亮。
陶陶抱着被子缩在床角里面哭,哭的嗓子都哑了,被这惊雷猛地一炸,看见倒影在窗纸上的狰狞枝桠,害怕的往角落里又缩了缩。
“轰隆——”
又是一阵惊雷。
陶陶哭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哗啦而下,她拽紧手里的被子,哭的声音都在抖,“相、相公……呜呜呜,你在哪里啊,我好害怕……”
雷声再响,她吓得身子一颤,猛地把手里紧揪着的被子再往上提了提。
结果不知道怎么牵扯到手腕上的珠串,绳子被她一拉扯霎时断开,乌木似的珠子洒了一床。
她望着满床的珠子,怔愣的久久难以回神。
这串珠子,是她跟程白庵一起买的,两人手上各一串。
眼下,她手上的这个却被她给扯断了。
陶陶呆愣愣的看着断掉的绳子,心里一直紧紧绷着的那根弦,在那一瞬间,‘啪’的一下,断了。
翌日清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府里的仆奴便起来开始打扫了。
两个仆婆拿着扫帚一边走一边打呵欠,在朦胧的晨曦里去往陶陶的院子。
“算算日子,咱们老爷去苏州府已经快两个月了。估摸着最多再有两月月,便该回了。”一个仆婆咳嗽一声,压低声音说道。
另一个仆婆往漆黑的屋子里看了眼,撇了撇嘴,“再不回来,咱们这位夫人不知道还要把自己关在屋里多久,也就老爷回来后,她才会离开这个院子跟着出门走一走,老爷不在家,十天半个月的也别想见夫人一面。”
“这话你可得小点声。”那个仆婆一边扫一边觑着房门,“我听说啊,昨儿夫人去了趟老太太那里,把老太太气的发了大火,这回老爷回来,指不定得怎么着。”
“你是说……”那个仆婆赶忙掩住嘴。
另一个仆婆点点头,神色严肃,却带了点隐晦的兴奋,“昨天胡家主母不是带着三姑娘来了嘛,你当是为什么,那是亲自带过来给老太太过目呢。”
“哟,这么说这事儿是板上钉钉了?那夫人她……”
“她能怎么办,还不是只知道哭,要不是仗着老爷宠她……唉,你是不知道外面那些嚼舌根的怎么说咱们程家,咱们老太太可是立了贞节牌坊的人,这十里八乡的谁说起咱们老太太不是夸赞?偏偏这个夫人,大家说起来都是闲言碎语……”
“你们在说什么?”陶陶站在门口,轻幽幽的问道。
两个老仆婆吓得差点尿裤子。
方才两个人越说越起劲,都没听见这门是何时打开的。
只见陶陶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冷白,身后是黑咕隆咚的屋子,也没有点灯,她就那样站在那里,猛地一出声,两个人老仆婆回头看时吓得不轻。
活像那黑屋里冒出的女鬼。
两个人心肝俱颤的看着陶陶。
“没、没说什么,夫人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两个人跪在地上,在这样森冷的清晨里,硬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陶陶目光看着前方,似乎在看什么,可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她眼眸里空洞洞的,漆黑的找不着一丝光亮。
听到老仆婆的声音,她哦了一声,语调平平,“我睡不着,便起来了,你们继续扫吧,我出去走走。”
“哎。”两个人赶忙应答,低着头没敢抬起来。
轻微的脚步声从身旁走过,两个人只看见白色的裙摆在眼前晃过,等回头看时,院子门口早没了人影。
“哎呦喂,真是吓死我了。”
两个人搀扶着起来,腿还有点软,一个忍不住说道:“夫人这样面无表情的看着人的时候,还真是挺吓人的。”
另一个胆子稍大,说道:“老爷不在家,夫人便很少笑,又不是头一次了。”
那个仆婆搓了搓胳膊,拿起扫帚,“这才卯时,天都是黑的,脚下的路也看的不大清楚,夫人一个人散步,咱们要不要给她送个灯笼?”
另一个便摇手,“府里的灯笼在咱们起来时便挂上了,看得清路,还是快点扫地吧,等会还要去厨房里帮忙。”
两个人便没多想,扫完地又去忙活了。
真正发现事情不对的,是陶陶屋子伺候的仆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