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x12
「呼入1分35秒」。
这通电话让库妮茜快乐了三天。
这三天,她陷入了柔软甜蜜的梦里。她仔细揣摩了揍敌客先生说出口的每一个音节,几乎把他的话背了下来,甚至可以在心里模仿他平稳声线里的每一丝微妙起伏,然后又就此想象起他在飞空艇上的样子——
他坐在哪个位子上,穿了什么样的衣服,身上有什么味道,以及接电话时在做什么,这之类的。
进而是一些更加隐秘的妄想。
比如,他知道她是库妮茜。他一定已经把她的电话存在通讯录里了。如果他没有,那么……那么他就是记住了她的号码。可没道理他记住她的号码,却和她一样没有把它存在手机里吧?
再比如,她问「有没有打扰他」的时候,他回答没有。他回答得很快!他特地解释「现在没什么事」,会不会他其实想和她多聊一会儿,只是没有直说呢?挂断时,他也只是安静等着,等她先挂断的。
这类妄想,往往想起来就是没边没际的。一旦想到深处,她会忍不住红着脸拉起被子,把自己整个埋在床上,要很努力才能老老实实躺着不动,而不是颤抖着蜷起来,或者抱着杯子打一个滚儿。
但很可惜,快乐似乎是有边界的。三天过后,她的情绪持续回落,用了一个礼拜又跌回了谷底。
不管她再怎么做梦,也改变不了事实。
揍敌客先生并没有主动联系她的意图。
他问得很直接——
「找我什么事情。」
这句话好懂得令人沮丧。
翻译一下,大概略等于「没事打给我干什么」。
虽然库妮茜确实是带着很好的藉口才打过去的,但她回过味来,还是感到一阵伤心。
他业务繁忙。要到处飞。
一看就知道是很专注于工作的人。
那么他存她的号码,大概只是因为,她是一个不错的客户。
他不先挂断电话也很好明白了。
当然是等客户先挂。
库妮茜往快乐处想时有多快乐,往难过处想时便有多难过。难过其实要比快乐多一些,因为揍敌客先生的一举一动,似乎更倾向于支持令她难过的观点。
幸好,难过也是有边界的。
比起快乐,默默消化悲伤显然更有助于使人恢复理智,她心里明白,不论是快乐还是悲伤,都是她幻想出来的,都缺乏强有力的证据,因为揍敌客先生只是和她通了一个持续1分35秒的简短电话而已。
她也终于无法再否认——
她爱上了揍敌客先生。
而且也许她的恋情还没发生,就已经要宣告结束了。
这可不是缺乏证据支持的妄想。
库妮茜有一种模糊的直觉,她对揍敌客先生的感情不大寻常。这两个多月来,她近乎于要被它支配了,并且还不足够,她仍然觉得不够,她对他有着异样的、远超一切的渴求。这感情仿佛在她体内裂成了两半,一半来自于她年轻却沉寂已久的鲜活心跳,而另一半、更大的一半,则像是来自于残缺——
她割除肿瘤的心上,那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好像传出了令人着魔的渴求。
——她的爱不正常。
它是秘密的、不体面的、必须压抑的。
当然,也因此注定得不到回应。
单方面陷入恋爱后,库妮茜单方面陷入了失恋。
她还不大清楚揍敌客先生对她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是否有能力将这着魔的渴求戒断,更不清楚如果真的没有了揍敌客先生,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对这陌生的自己、陌生的渴求还缺乏足够的认识,自然也缺乏相应的远见,她甚至完全缺乏对它的掌控力,以目前的经验来看,这渴求就如同月夜沙滩上涨落的潮汐,她通常只能等待它来、目送它去,没有办法抗拒,没有办法挽留,也没办法决定它会在她心里冲走些什么、或留下些什么——
决定这一切的,是揍敌客先生。
他似乎隐约碰触到了一种权柄。
想明白这个问题,又花了库妮茜一个多礼拜的时间。
她懵懂又惆怅地确定了对他的渴求,但具体她究竟渴求些什么,还是未知且令人费解的。而且很快,她就再也没法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了——
那通「呼入1分35秒」的电话隐藏着危险。
库妮茜姗姗发现,它不只是一个约定那么简单,它留在手机记录里,简直就是一种无声的引诱——
「要打给揍敌客先生」
「没关系,这没多难」
仲夏走到末尾了。
可能是实在太热了,这一次,库妮茜只熬住了半个月。也许本来可以再多熬几天的,但很不凑巧,她正遇上了一个礼拜的假期。如果每天照常上班、专心练舞,那还可以打发时间,不致让人空得发慌。可放假了怎么办呢?
头一天,库妮茜先试图睡觉。但她很难入睡,平时都偶尔需要酒精或药物助眠,更何况现在。没办法,她又试图躲在家里看碟片,但家里的碟片都是她看过许多遍的,剧情了然于心,若是有兴致自然能专心欣赏,心不在焉时就作用寥寥了。
最后实在没法子,她独自跑出公寓,去了电影院。
到了地方,她才知道最近上映了一部很火热的新片《泰达尼克》。为了多卖票,影院老板专门挪出一个放映厅来排这部电影,但门口买票的人还是排成了长龙。
库妮茜买了四场,在电影院里坐了九个多小时。
她谨慎地坐在人群中,渐渐发觉,原来电影院竟然是这样一个好去处。人群在这里不会给她造成一丝一毫的困扰,所有人都专注于一块夺人眼球的发光荧幕,自顾自地笑,自顾自地哭,自顾自地吃爆米花,这寂静的喧闹像一层无形无色的纱幕,将她安全裹住,又不会太让人寂寞。
第三场时,她渐渐把电影看进去了。但好景不长,当天是工作日,第二天也是——可想而知,不用上班的人毕竟很少,所以第四场时,偌大的影厅里只剩下了几个人。
加倍的孤独潮涌而来。
库妮茜没看完第四场,披着星星和月亮回到了公寓里。
门锁“咔哒”一声咬合。
客卧里亮着灯,似乎听到响动,宝林·戈克匆匆开门走了出来。她看起来又担心又讶异,手里还拿着移动电话。
“茜茜,你去哪里了?”
“怎么不接电话呢?”
库妮茜站在灯光昏暗的门厅里,望着她因忧虑而显得有些严肃的湛蓝眼眸,听着她阔别已久的追问,忽在应激而生的恐慌中,感到一丝惯性的依赖。
她忍不住叫她。
“妈妈!”
这是库妮茜头一次这样喊,自宝林·戈克复活以后。
但宝林·戈克并没察觉到这微妙的差别。她也没有继续强硬地追问,而是转而关心道。
“你饿不饿?吃饭了没有?”
库妮茜又喊她。
“妈妈。”
“怎么了,茜茜?”
“我该怎么办,妈妈?”
宝林·戈克温柔地走上前来。
她不大明白库妮茜在说些什么,但她的眼眸中闪烁着无原则般宠爱的柔情。
“怎么样都可以。”
“茜茜,做你想做的事情。”
库妮茜怔怔地看着宝林·戈克,感到心灵深处蔓延出一阵烧人的荒芜。
半晌,她才点点头,轻声说:“谢谢,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