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希望谢氏门第不倒、也希望阿兄安康,不过这些都不是被人钳制的理由罢了。而且二婢在这个时候求自己,那么就一定是要她劝说阿兄什么。若阿兄愿意之事,她又何必去劝?若阿兄不愿,那么她劝说又有何用?
“女郎可知,郎君他近几日又不愿服药。”木枝言道,“求女郎劝郎君遵从府医嘱。郎君身负谢氏门庭,身体不可有半分差池。”
“既是阿兄不愿,你们大可去劝他,又何必来求我?”道韫直接拒绝道。
她自是知阿兄不愿服药?这些年她都知,但她为何要劝?又不是阿兄想服药别人不让,而是他自己不愿。道韫虽不知兄长不用药会怎样,但她却知不服药是兄长自己的选择。既然是兄长自己所选,她又何必多言。
她确实希望谢渊安泰,却又不希望谢渊为了自己而勉强安泰。所以木枝、桦枝所求,她很难从命。
入暮后屋中渐渐变凉,秋实为道韫找了个毯子搭在身上,道韫虽并未离去却也伏在案上微微的合上了双眼。
“此事你们也无需为难阿媛。”
谢渊轻轻的咳了几声,微微睁开双目所见的是带着几分暖意朦朦胧胧的灯色。而他本就白的过分的不俗样貌在这个时显得更加如梦似幻、仿若很快就要羽化而登仙一般。
“郎君何苦如此?”桦枝不忍道。
“天道有四时交替,我不过稍有不适,正如夏日疾雨,又怎能称之为病?”谢渊道,“既不为病,则无需用药。而你们又何言苦与不苦?”
“司马不问,主母又管不得,如今女郎又不劝,婢子们真不知该去求谁。”木枝着急的跪倒在地,却见谢渊已经别过头,并未理会自己。
会稽?真的要回会稽了吗?谢渊在心中念着‘会稽’二字,此刻他的胸口又涌动着巨大的暗潮准备着随时呼之欲出。他真的这么快就要回去了?桓谢两家这么快就要交恶?
那她呢?自己呢?桓谢交恶自己是否真能安然遣返会稽?就算回去也依旧是有去无回,所以自己真的要回去?自己若走了,有生之年可还能再见她?
若是走了,怕是不能再见吧。有些问题确实不用想,就能轻易的知道答案,谢渊胸中苦涩异常,此刻的他或许也隐隐的感觉到当年曾言道韫甚慧的自己却不曾想到,自己才是那个聪慧异常的人。
他还记得当年阿父笑问自己:“是聪敏些好,还是蠢笨些好?”,他当时回答:“当然聪敏些好。”
但事到如今仔细想来,却也并不尽然。蠢笨之人难得通透,那么彻悟之人是否也难得糊涂?
谢渊自从得知从父谢据不远前来荆州他便猜出端倪,可是猜出又如何,除了多思多虑多忧之外再无别法。因为他并不愚蠢,所以不会如常人一样见桓家势大就起攀附之心、就折服于桓氏的威望与势力之下;更加不会觉得谢氏与桓家作对是‘不识抬举’,他更不会觉得自家阿父与桓温平日私交很好,所以就能理所应当的认为谢氏与桓氏也理应通力合作。
而正是因为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他连去‘义正言辞’的求成全的理由都没有,更加不会如‘初生牛犊’一样的去质问家中长辈为何会这样做。
因为他知道自家长辈所为都是对的,都是对谢氏最好的结果。所以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多么沉重,他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出言请求。
也同样因为他的洞悉,所以他知道一旦动心就极难忘却;因为他是平日所见、所感,所以他不会刻意矫情造作的去欲拒还迎。
但是死局就是死局,无解便是无解,他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此事就是死局。正如他知道士族无法担负起朝廷安危,但权势却一直都倾向于那些清流名士一样。但是他知道又能如何,依旧是无力改变,因为他也是风流翘楚中的一个。
所以他只能日日惶恐的过着,而当惶恐到了极点,所能为的也就只能是血溅当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