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暮合
喜儿端着茶盏去他屋里时,月亮已悄然爬上树梢,远处依稀还能听见秋蝉凄切,似乎在尽力抓住暮夏的尾巴,争取再声嘶力竭一下。
刘郎中是他们这儿的名医,背着个医箱正在同书童阿升讨论着什么,阿升顺手给他推开了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期间喜儿一直在考虑一件事,王府地位尊重,向来请的都是宫里的太医,所以民间的郎中来此处,可还是头一回。
“你,说你呢,傻站着作什么,赶紧进去献茶啊。”
送刘郎中走是阿升的最后一项活计,扭脸冲郎中笑的时候,他这心里头还犯了点嘀咕,今儿个的奉茶的不是平日里的熟脸孔,可这丝疑虑转瞬即逝,他只管迎着郎中去了大门口。
屋檐下一盏盏纸灯笼亮起,火光朦胧,照得窗户上的人影儿也变得不清不楚起来,推门进去的时候,喜儿满脑子里响起的,都是前儿夜里小玲找她说的话。
“你好歹也是夫人身边服侍的,如今落得个跟我一样洗衣做饭的下场,实在是委屈了些,张管家年老不管事儿,可你得为自己做打算啊。”
怕是造化弄人,开春喜儿随小姐陶滢嫁进王府,也就半年光景,传来陶家被抄,陶老爷子发配边疆的消息。陶滢本就体弱多病,这事儿没过去多久,竟也跟着一块去了。
偏偏留下来个喜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哭着去找张管家,管家嫌她晦气,念她哭得可怜,勉强将她留在了府上。
本来喜儿也没想多作他想,安心在府里头凑合着个算了,可前几日丫头们都在传府里为节省开支裁人的事情,弄得喜儿辗转反侧不得入眠,于是那夜,同屋的小玲特地重点上了蜡烛,拉着她的手说了些体己的话。
若是念在通房丫头这层关系上,喜儿开头同王爷管家提,肯定是没问题,可问题就出在,小姐嫁进府里这半年,王爷总共来她屋里就两回,一回新婚之夜,一回病笃弥留之际。
“怎么可能,你家小姐可是王爷的结发夫妻,虽则这大半年来肚子没消息,可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吧。”
小玲到底是在最底层干活的,其实稍微揪个在王爷身边做事的就晓得,自打那新婚夜里出了点岔子,王爷就对这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发妻子没了半点兴趣。
又恰巧三个月前王爷奉旨出征离家,据说妻子去世的消息,还是在他回来的路上听见的。
所以,她这会儿子将茶战战兢兢端在王爷面前,王爷也指定想不起她是谁来。
“这茶凉了知不知道。”
果然,桌案前的男人眼睛都没往她身上瞟过,端着一副冷冰冰的嗓子,漫不经心地质问她起来。
“是么,奴婢方才在外头的时候还见冒热乎气的,许是等的时间久了,这就给您重新换一壶来。”
喜儿当时心里想,要不就这么算了吧,实在不行再去找张管家哭上几嗓子,终归她不是王府的人,人家能留在她在这儿包吃包住已经很发善心了,还想着找主子讨什么所谓的公道,她陶喜儿还真是痴人说梦。
晚风打桌案前的窗户缝儿里塞进来,就着这一丝冷气,也吹得沈知轩一个寒战打过,他高烧方退下,一丁点冷暖都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合上手中的书,原本是想叫这奉茶的小丫头去将窗户关严实,抬头将视线望过去时,就瞧见喜儿低着头,从长袖里伸出一截嫩藕似的手臂,默默收拾了桌案上的茶盏。
他蹙眉,心想不是嘱咐张管家尽早将府上多余的人手给裁去,怎么如今还往他屋里送女眷?
本欲开口,又察觉些许不对劲,这小丫头看上去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怎的眉目皆染上忧虑,眼泡儿微肿,面颊粉红,刚刚哭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