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了不要问原因,你怎么还问?”

“……”

面对如此蛮横蛮横的父母,即使是向来温柔的他也忍不住出口顶撞:“我并不想改名,这个名字跟随我很多年,我很喜欢,如果你们需要我改名,给我一个我能接受的理由。”

端溪和吕博一听,顿时头疼,却不能为此做太多的解释——

大人们往往在做一些明明为了孩子好却见不得光的事情时,又不愿意让孩子得知事情的真相去了解大人世界的阴暗面,于是就想要找个理由隐瞒事实,可面对孩子的质问,情急之下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谎言,于是很容易恼羞成怒,想要急急忙忙把事情搪塞过去,不自觉地就变成了命令式的口吻:“让你改你就改,哪有那么多话,说什么你听什么按着做就是了,我们还能害你不成?”

“……”

镜头一转,在这个孩子还没有消化新的名字、新的生活环境甚至还未习惯在生活中用大量自己的母语交谈的时候,父母拿来了一份台本,让他背过上面的所有身份信息和内容,并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端琰,你的身份就是台本上的身份,你要好好记清楚。”

面对几乎完全篡改了自己身份的内容,他错愕:“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

父亲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你不要事事都问为什么行不行?你觉得我们会害你吗?我是你爸!她是你妈!我们害谁都不会害你!我们大人的事情给你这种小孩也说不清,你老老实实做不就行了?”

“可是……”

“没有可是!”

“……”

镜头一转,端溪看着他,露出有些惆怅的表情对身侧的吕博道:“江陈辉是个黄黑皮,整体很黄,这孩子除了跟江陈辉一样很高之外,真是没有一点共通点……”

于是不久后,父母就将他送去美容所进行美黑,他震惊而又气愤:“你们是不是疯了?”

父母想了想,还是父亲先开口说了话:“男子汉大丈夫皮肤黑一点才像回事,你看看你以前像什么样子?不男不女……”

“我不做!我不认为我的外貌会影响我的性别!你们迂腐!你们无知!你们……你们……”

“你不做就不要上学!也不要出门!更别想去瑞典!”

“……”

镜头再次一转,父母将一个身型消瘦、皮肤蜡黄的小女孩带到了他们家,对他说:“从今天开始,她是你的姐姐,叫吕佳音。”

他错愕地看着父母,张口想要询问为什么,可是回想起之前一次又一次的受挫,他最终选择了沉默。

他们不是外婆,他们不会像朋友一样在乎自己、尊重自己的感受,他们只在乎他们认为对的东西,他们从未把自己当作一个有独立意识的人在看待。

一对把他们自身标榜为正确答案的父母,还有什么沟通的必要吗?

他和父母的裂痕一天比一天大,但因为他深爱外婆,深爱那个不断替自己女儿和女婿开脱的外婆,所以他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始终都没有彻底垮掉。

他是个温柔的孩子,幼年的病痛让他有着稍强的忍耐力,外婆逝后他习惯了一个人的孤独,他比一般同龄的孩子承受力要更好一些。

可是,有时候人越是温柔和谦让,越是会被误会成没有脾气。

父母原本因为对他过分严苛所产生的愧疚感,在看到他沉默的面庞时,也逐渐变成了疑问句:“我对这个孩子真的很过分吗?他反应很一般啊?其实还好吧?”

到最后,父母忘却了这份愧疚感,反而变得理所应当。

不久后,《人民的英雄江陈辉副局长惨遭陷害,是谁的错?》一纸新闻横空出世,明明焦点是江陈辉的冤案,可是不知道哪儿来的野史说他是江陈辉出事之后被接回国的儿子。

于是,一时之间,他成了各种小众新闻媒体的焦点,站在了八卦的风口浪尖之上。

主流媒体因为有完善的行业规整而做事相对有职业道德,但一些小众媒体就不同了,为了挖出点什么,几乎毫无底线,每天都会有各式各样的记者跟拍和采访,完全不顾他还是个十五岁孩子的身份。

面对这样的舆论压力和外界的眼光,他选择全部一个人消化。

当然,如果一个人不消化的话,也没有其他人替他消化。

然而,白天在外面表现得有多淡定,晚上回家躲在被窝里哭得就有多撕心裂肺。

夜里,他抱着胳膊蜷缩在床上,却不敢抱得太紧,因为身体实在是太疼了。

他太白了,即使做了美黑,皮肤一连黑了三度,也比不上外面肤色稍微深一点的人,更无法和从小风吹日晒还天生就黑的江陈辉做比较。

于是,美容院那边就加长了他烤灯的时间,但美黑灯其实就是在模拟强太阳光,过长时间的美黑就等于过长时间的暴晒,即使有护体油做辅助,也导致他皮肤被晒伤还并发了炎症。

因此,明明是夏天,他却不愿意穿短袖。

但凡四肢暴露在空气中,阳光轻轻照射,他就会觉得全身上下像是在被针扎一样难受。

他在学校里面也不太交朋友和说话,他不习惯这里的生活,不习惯这里的教学节奏,不习惯这里的人文风俗……最关键的是,他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假的,更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

他开始学着让自己脸上不要有任何表情,这样,那些小道记者从自己这里讨不到什么油头,也就不会再缠着自己了。

于是,日子一天天地过着,他一天天地封闭着自己,等回过神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几乎不会将情绪表露在脸上的孤冷少年了。

镜头一转,某天夜里,吕佳音在闺蜜家留宿,他躺在卧室的床上睡觉,父母大约十一点才从外面回来,推开卧室的门朝里面看了眼,见他已经睡下了,便悄无声息地走到客厅,小声地攀谈着——

“律师说什么?”是父亲的声音。

“律师说……”是母亲的声音,“她遗产总共是三千七百万左右的人民币……”

“三千七百万?”父亲震惊了,“她根本就没怎么工作过,还那么年轻,她哪儿来那么多钱?”

“我也不知道……所以说……难怪连我爸我妈都超喜欢她……”母亲叹气,叹完笑了笑,声音中多了抹他听不懂的情绪,“从小到大……她什么都是好的……我妈总是说……为什么她不是自己的女儿……要是俩家能把女儿换一下该多好……呵呵……也是啊……毕竟我爸妈是清华的……她也是清华的……我不过就是个普通大学毕业的……我妈觉得她更配做自己的女儿吧……”

“唉……别伤心……”父亲安慰母亲,“你爸妈是高傲了点……毕竟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这也正常……对自己要求很高,对孩子的要求也就高了点……但也没有坏心……要不是她……小琰怎么会平安长这么大……”

“我妈那是上了年纪之后看到我爸死了,她自己也忽然得了鼻咽癌,一下子怕了,怂了,也想明白了,人如果没了健康一切都是个屁,所以变得和善了。”母亲笑笑,鼻音重了些,声音哽咽了些,“自从我考上大学后,我妈和我爸就再也没有正眼看我一眼,我爸死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妈临死前也不过给我打了通电话,呵……”

母亲哭了会儿,才继续刚才的话题:“她在国外的遗嘱是公正过的,全都由她的唯一直系亲属继承,没提名道姓,但是她的孩子可就这么一个,如果孩子发生任何意外,那么她的财产将有50%用于捐献,剩下的50%按照一系列规定再慢慢分。”

父亲顿时叹:“这笔钱……数目不小啊……这孩子要是有了这么些钱……未必会大富大贵……但是就算一辈子没出息……也都不用再为了生活奔波啊……”

父亲和母亲这段意义不明的对话戛然而止。

不久后的某天,父亲问他:“小琰,你喜欢佳音吗?”

他冷漠地看着父亲:“你要说什么?”

虽然不知道父亲想做什么,但是他已经渐渐明白了如何与这对父母相处,那就是——不做选择。

因为父母但凡开口提问的时候,其实已经替自己做出了选择。

“爸爸一直没对你说实话……”吕博语重心长道,“爸爸知道你回国之后受苦了……但是很多事情爸爸都没办法直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太小了……知道的越多对你越不好……”

他:“你到底要说什么?”

“是这样的……”父亲想了想,“我决定告诉你,我们这么久以来这么为难你的理由。”

他一听,终于转过头,认真地看着父亲。

“你知不知道你小时候其实基本看不见?”

“有点印象……”

“你有个小姨,表小姨,叫林安安。”父亲道,“是她把眼角mo给了你,让你有了光明。”

“那表小姨怎么办?”

“对啊,你表小姨看不见,很难受,对不对?”父亲叹气,“所以,因为看不见很难受,她拜托拜托爸爸和妈妈,保护好她的孩子,而她的孩子,就是你现在的姐姐佳音。”

他一怔。

“所以,儿子呀……”父亲问,“你觉得,爸爸妈妈应该怎么做呢?你觉得,你又该怎么做呢?咱们是不是得对佳音好一点?”

他垂下头。

“爸爸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父亲说着搂了楼他的肩膀,“但是啊,儿子,和看不见比起来,其实这些痛苦,真的就是那么回事了,很快就不会再有人天天找你的事,咱们很快就会过上好的生活,再忍一下下好不好……”

他想了想,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