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大雪,银芒一片。

看起来年纪约摸五十左右的妇人怀抱着熟睡的孩子从车上下来,孩子不大,也就两三岁的样子,面前别墅的大门打开,六七岁的外国小男孩子出来替她拉着行李,同龄的小女孩子接过她怀中的孩子放入手推婴儿车中,房间内白发苍苍的夫妻相互搀扶蹒跚着步伐出门,看到妇人的瞬间热泪盈眶,将她紧紧拥在了怀中。

之后,大雪覆盖了整个世界,镜头开始随着时间的变迁而走动,回忆的故事线逐渐变得饱满了起来。

妇人是襁褓中的孩子的外婆,身为国内解放初期最早那么一批知识分子,曾被公派在乌普萨拉大学求学,而当年待她诚恳热情的导师,就是这对老夫妇。

妇人毕业后便回了国工作,如今上了年纪,丈夫五六年前便去世了,自身前些年也被检查出得了鼻咽癌,虽然做完手术后康复很好,但医生还是建议她去一些空气质量更好的乡下等地方养老,对身体调养更加有益。

她一直在等手头的事情忙完了就出国陪陪恩师夫妇,这对夫妇如今退了休,有一个成绩出色的儿子已经在别国定居,二人生活闲适还热心帮忙抚养了其他几个得意门生的孩子,和他们一起生活养老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恰好这时女儿和女婿想要送孙子在国外上学,并一直犹犹豫豫去哪个国家更合适,她建议干脆跟着她一起到瑞典,至少有个大人能陪着孩子成长。

于是,不久后,妇人便带着还不会走路的孩子离开了祖国的土地,来到了恩师所在的斯德哥尔摩,开始了六人生活。

斯德哥尔摩分布在十四座岛屿上,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一份宝藏,两百多年免于战争让这座城市保留了更多祥和的历史气息,这里冬季多雪,夏季少夜,整个城市和平而安逸。

而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也在这里一天一天地健康长大。

等镜头再次一转时,他已经从头上没有一根毛还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子出落成了唇红齿白的少年。

家里也迎来了第二个中国籍孩子,叫梁帆,是个男孩,性格开朗,和他玩得很好。

斯德哥尔摩的春季很短,国王花园两岸的樱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怒放,外婆走在前方,少年跟在后方。

樱雨间,刚满十二岁的少年身材消瘦而高挑,肩宽腰窄胯宽臀翘,因为天生黑色素不旺盛,他的发色是天然的棕偏深亚麻色,瞳孔褐中带一点黄,双唇颜色极浅,色调偏水红,搭配上精致而立体的五官和如缎细腻的皮肤以及每一寸都雪白到仿佛发光的肤色,外婆常说:“你要是生在古代,我都不敢让你出门,怕被谁家野姑娘给轻薄了。”

他闻声只是抿唇笑笑,嘴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极轻,很暖也很温柔:“至于吗?我没觉得。”

“以后有机会回国就明白了……”外婆笑着,“你呀……真会长!这书上形容唐僧的措辞用在你身上,一点问题都没有,女妖怪就喜欢你这样的。”

“女妖怪……”他笑着,双眼眯了起来,仰头看着樱花树,“女妖都很漂亮,身材很好,很有个性,很有意思,我也喜欢女妖怪。”

“你呀!”外婆拍着他,对自己孙子这打小单纯的性子是有些无语,“女妖怪那是榨人精气的,你要是和女妖怪在一起,享乐几天,要不然她吃了你,要不她害了你,要不然她吸取你的生命让你枯竭死了,你还喜欢不?”

他笑得更开心了:“那得看那个女妖怪有多漂亮了,特别漂亮的话,或者我特别喜欢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外婆斜着眼瞪他:“你可别了,我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了,你说,你是不是最近交女朋友了?看看你,满脸春光,哎哟,小心思一点都藏不住,说说吧,谁啊?是不是上次我见到的那个……”

“没有啊,你又乱猜……”

祖孙二人总是如此打趣着,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便会一直如此平静而快乐地在这座城市一辈子。

有温柔而严厉的教授夫妇、有慈祥却不失幽默的外婆、有和善体贴的龙凤胎哥哥和姐姐、有大大咧咧却心地善良的梁帆,他们七个人,会永远永远在这个快乐的大家庭里一直生活下去。

直到十三岁生日前一个星期,外婆忽然说要去医院,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了一封信——

[你要好好生活,做一个健康快乐的人,外婆不图你功成名就,只希望你一生健康快乐无忧。

还有,替我告诉你的妈妈,她小时候,我和你爷爷也是初为人父母,太过于骄傲,可能伤害过她,但我们真的爱她,希望她能够原谅。]

没过多久,外婆就去世了。

外婆病很久了,只是一直都没说。

他们这一大家的人,也许是有人从事过放射类研究工作的缘故,又也许只是命不好,大多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点问题。

有的很小,很快就好;有的略大,尚有医法;而有的……

那些天,他一直躲在房间里不肯出门,连学校也不去,谁劝也无济于事。

直到年迈的教授夫妇破门而入,搂住他,声音轻柔地安慰着:“孩子,你得坚强,虽然很痛苦,但生活还得继续,越难过就得越向前。如果你实在扛不住,我们可以送你回中国,回你的父母身边。”

“我在中国没有家人。”他冷漠地如是说着,“这里就是我家。”

对于一些人而言,生恩始终比养恩大,秉承着“血浓于水”的思想,即使父母抛弃了自己,长大之后也要背弃一心一意对自己的养父母回到亲生父母的身边;但对于一些人来说,纵使父母有万般苦衷,生恩和养恩比起来依旧屁都不是。

相较于十年期间只活在电话和互联网中甚至外婆去世都不曾来探望的父母,还是身边这些和蔼可亲的人更加让他觉得温暖,更像是他的家人。

消沉了一段时间,他渐渐恢复了过来。

外婆的离去虽然对他的精神造成了极大的创伤,但并没有对他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困扰。

外婆似乎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于是,从五岁教他煎鸡蛋、六岁教他自己洗衣服、七八岁开始放手让他一个人独立尝试做家里的各种事,九岁已经不再照顾他的日常居家生活、十岁会时常和他聊女孩子和青春期,十二岁不再去过问他的隐私……

即使一个人会觉得寂寞,但是他因为习惯了独立,依旧能过得很好。

只是,或许因为幼年时间有过病痛身子虚弱远离社交的关系,他并不是个开朗外向的人。

没有了总是会在他沉默的时候第一时间站出来给他加油打气并活跃气氛的外婆,他的生活变得越发平静而淡然。

不过,平静也是好事,他养成了看书的习惯。

放学后如果没事,他回家会先做完自己该做的家务,等吃过饭,他就回到房间看书,看累了可能会和哥哥姐姐相约一些户外活动,或者陪无所事事的梁帆在家打打电动,又或者同教授夫妇聊聊天。

于是,渐渐地,他以为这将是他接下来的全部人生。

他会和梁帆一起慢慢长大,考同一所大学,哥哥和姐姐也会留在斯德哥尔摩工作,他们四个人还会住在这栋老房子里。

或许有一天,教授夫妇也会像外婆那样永远地离开了他们,但是,只要他们四个人在一起,这个温暖家就还在。

然而,安稳的生活还不到两年,变故再一次发生了。

他的父母一通电话打来,未经他同意,就定下了他回国的时间。

当时教授夫妇年纪已经很大了,男方已经渐渐不能走路,耳朵也越来越背,时常连眼睛都睁不开,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指责父母的蛮横无礼。

而他的内心,也陷入了煎熬——

外婆还在的时候总是对他说:“爱有很多中表达方式,有过于亲密的,有相对疏远的,辞职陪读的父母也是爱,一种会让孩子感受到沉重的爱;拼命工作但下班后不惧疲惫陪孩子玩的父母也是爱,一种会让孩子想要体谅的爱;努力上进只输出金钱却懒于输出精力的父母也是爱,一种会让孩子埋怨的爱……但是,你要记住,这些都是爱,爱的方法不同而已。”

外婆的言语,无非是想让自己宽恕那两个远在中国只知道电话慰问的父母。

他虽然从未当面否定过外婆,却从未认可过这番话:他可以原谅因为忙碌无暇顾及孩子的父母,可是除了某些极特殊的职业之外,就算是警察和消防员,也不是365天天天执行任务,他们真的忙到没有一刻能陪伴自己吗?

可是,一想起能够和十多年未见的父母相间,他又隐隐有些期待和激动。

于是,埋怨和期待的种子分别在他心中埋着,直到父母的所作所为彻底掐死了他心中期待的幼苗,埋怨长成了参天大树,遮蔽了他内心的整个世界。

似乎一部分奉行家长制的家长有这么一种常态——

在和太久没有接触并疏于沟通与教养的孩子接触的时候,会因为尴尬、不知所言或者想要树立大人的权威等各种原因,刻意在孩子面前表现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威严姿态,甚至会用苛刻的言辞与过于狠戾的做法等方式来树立高于孩子一等的管理权限的权威。

颇有一种新任领导上任时,要把前任领导的手下全部管教一番,才能让他们在自己手下工作的时候服服帖帖的感觉。

但是,孩子并不是下属,孩子也不认可下属这样的身份。

孩子对于长久没有给予自己爱和帮助却突然跳出来指责与谩骂自己的父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就算对方为了自己的成长出了钱,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自己还是个孩子,理所应当地认为生了就该养是父母应尽的责任,而“养”这个字除了掏钱这种物质上的抚养之外,自然还要有两人对自己精神上的抚养。

父母如今的行为就等于参加考试的时候题目只答了一半导致分数没及格,老师可不会因为学生至少答了一半题而去宽恕学生,因为这些本身就是学生该做的。

同理,面对不及格的父母,自己没有指责他们已经是一种仁慈,凭什么还要忍受他们没来由的批评和谩骂呢?

如果考试不及格的人也要被原谅,那么谁来褒奖那些为考试努力拿了高分的人呢?

孩子的思维如此根深蒂固,这时候家长试图严厉控制,只会适得其反,和孩子之间彻底发生了难以修复的裂痕。

吕博和端溪夫妇二人虽然时常通过照片和视频聊天见到自己孩子如今的样貌,但是当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时,他们还是本能地愣住了。

这个孩子的相貌和他们二人都不像,反倒是像极了已经过世的端溪的父亲,肤白如雪,五官精致,如果生为女儿身也绝对是个超级标致的姑娘。

但是这个孩子又遗传了吕博父亲的伟岸身躯,不到15岁的年纪,净身高已经超过了一米八,目测再过不久就要超过吕博本人。

望着如此怀念又陌生的儿子,转念一想眼下的紧急形势,这对向来擅长教育学生的夫妻也顾不得抒情,偏偏在自家孩子身上犯了糊涂,用了最错误的沟通方式:“你……你……你出国的时候,那个名字就不要用了,我听说你外婆还给你起了个名字,都不要用,平时也不要叫,有些事情不方便跟你说清楚,但是从今天开始你先叫这个名字,过一阵你就会叫这个名字……”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