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她开始扮演起了照顾喜欢无理取闹的弟弟的成熟姐姐的角色,不但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身份,还渐渐忘记了自己刚来到这个家时候的所作所为。

大脑里想起来的东西越多,吕佳音就越发觉得压抑,像是这十多年一来一直努力建构起来的自己在这一瞬间被击碎,蹲下身子想要捡起自己的碎片,却发现已经拼凑不起来。

迷迷糊糊中,吕佳音又倒下了,在哭哭啼啼中慢慢睡去。

这一次,她的梦更清晰了。

她看到了黑色的礼服、念词的牧师、各种颜色皮肤的面孔以及下葬的棺木,她站在最前排,望着墓碑发呆。

“多可怜的孩子啊,才刚刚六岁啊,明明母亲那么善良……”

“希望上帝以后保护这个孩子吧,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多么辛苦……”

“这个孩子的父亲不是中国人吗?父亲也不在了吗?”

“是啊,孩子的父亲据说也不在了……”

“不过她母亲以前帮助过的福利机构已经说了会收养她,那家机构很好的,应该会给她不错的生活……”

回过神时,她已经来到了一个有很多很多孩子的大家庭里,这里各式各样皮肤的孩子都有,因为母亲常年做慈善的缘故,这里的叔叔阿姨对她比较友善,在十岁之前,她的生活虽然没有和母亲在一起时那么无忧无虑,但至少是平静安稳的。

直到十一岁生日,有一个陌生的叔叔来到了她所在的大家庭,对她的负责老师道:“林安安生前并没有和江陈辉先生离婚,这个孩子是江陈辉先生的女儿,江陈辉先生托我来将女儿带走。”

再之后,她被带到了一个长相有点凶的叔叔面前,那个男人看着自己,一脸冷漠:“在家的时候,我是你爸爸,但是在外面,你不能叫我爸爸,听懂了吗?”

“可是我不认识你……我妈妈没有说过你……”她小心翼翼地解释着——用英文,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来中国,在此之前中文都是辅助语言,而不是主语言。

男人顿时一个耳光扇在了她的脸上,将她打倒在地上,脚踩在她的腹部,像是随时要失控一般道:“你再给我说一次洋鬼子的话试试?我告诉你,你说一次英语,我打你一次,你要是再敢在我们家说英语,我弄死你!”

她顿时吓哭了,结结巴巴地用蹩脚的中文求饶:“对不起……”

男人的情绪这才稳定下来,瞪着她道:“听着,我有三条规矩,第一,不允许在外叫我爸,第二,不允许说洋文,第三,不允许提你妈,听懂了?”

她使劲点点头。

那之后,她被送入了天津郊区的寄宿学校,因为不通中文,她每天生活得很艰辛,而这个自称父亲的男人只有周末会接她回家两天,自己稍有不如男人意的地方,就会被痛揍一番。

她想过反抗,结果换来的是被禁食了三天。

最严重的一次,她被打断了眼眶骨,眼睛一直睁不开,父亲被迫送她去了医院,医生问她是谁打的,她因为害怕回去继续挨揍,只能说是和同学打了一架。

成年人被家暴都那么孤立无援,而孩子被家暴,就仿佛生活在一座名为地狱的孤岛。

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去哪儿、不知道该找谁、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

有时候她会想:这样的自己,就算被父亲打死了,可能也没人知道吧?

于是,为了生存,她开始学着讨好、学着服从、学着不反抗、学着求饶、学着能活下去的一切本领。

直到她看到父亲被抓,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大脑中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人一瞬间膨胀成了几乎癫狂的恶魔,在她耳边低语着:“让他死吧,让他死吧,这是唯一的让他死的机会了,他死了你就自由了,你就不用挨打了……”

吕佳音猛地从梦中惊醒,喘着粗气,惊恐地看着窗外的世界。

漆黑中霓虹的光影斑驳,远处住宅区的灯光零零星星亮着几盏,被路灯照亮的四车道上偶尔有私家车匆匆驶过,看来已是深夜了。

她顿时有些绝望地抱着枕头放声大哭。

好想妈妈,好想回家。

可是,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

第二天清晨,近两天没有吃饭的吕佳音叫了客房服务,勉强吃了些锅巴菜,发现昨天有三个未接电话,都是曹瑞斌打来的,她正打算删了通话记录,再次接到了曹瑞斌的电话,对方微笑着问:“怎么样,决定好见面了吗?今晚可就是最后期限了。”

吕佳音将最后一口煎饼塞入口中,用纸巾擦了擦手道:“明早见吧,明早九点,在北川的六月大桥旁的必胜客里,我现在在外地,回不去。”

“好啊。”曹瑞斌应着,“希望明早九点,我们不见不散,避免不愉快,对吧?”

“当然,毕竟是我爸爸,我也想抓住凶手。”吕佳音潦草地应着,挂了电话后,结了房卡出门。

吕佳音在网上买了附近游乐场的票,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玩这些娱乐设施,从小到大,爸爸妈妈一直说这些危险,从来不带她尝试,如今想起来,大概他们是怕过于刺激的游戏体验让自己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中午的时候,她给自己买了份豆沙小面包和蒙牛酸酸乳,三两口解决后就继续去玩其他项目,等将园内所有的项目基本都体验了个遍,天边泛起红云,已是傍晚了。

但整个游园的热度丝毫不减,公众广播通知说,最近有什么特殊活动,所以晚上七点会在人造河上放智能礼花。

吕佳音看了看手环,这会儿已经是六点五十,于是她找了处长椅坐下,双膝并拢,乖巧地看着天空。

最后一缕夕阳溺毙在黑暗中的那一瞬间,“砰”一声响,人造河中央的喷泉高高涌起一层水幕,烟火的光芒瞬间点亮了整个天空,绚丽的光斑四散开来,不同于以往真实的烟花那样绽放的瞬间就熄灭,而是在空中飞舞了一会儿,像雪花般缓缓落下,整个世界被小型光粒子点亮,美轮美奂。

吕佳音不由地眺望远处,有几座灯塔一样的高空建筑均有光投射出来,这所谓的智能烟花应该就是普通的投影技术,像平时家里面用的家庭影院那样。

不过,这也就够了。

在禁烟禁炮的北川,她从未看到过烟花,如今能亲眼看一次漫天绽放的花火,即使是人造的,也就足够了。

吕佳音将这满目绚丽的景象收于眼中,藏于心间,满足地起身转头离开了游乐园。

她定了晚上八点半回北川的机票,十点五十到达北川机场,十一点二十来到六月大桥附近,手上提着刚才从罗森里买的几瓶预调酒。

六月大桥位于六七河中段之上,是六七河水位最深、最陡、水速最凶猛的一段。

夜里从桥上向下望去,奔涌的河水涌向没有尽头的远方,水面不似白天那样波光粼粼美不胜收,黑暗中翻涌的水浪没有了光影的折射,漆黑的水波只留给人无限的恐慌和忌惮。

夜里温度低了些,水边有风,吕佳音开了一瓶酒仰头喝着,顺便拢了拢身上的外套,靠在桥边,一手拿酒瓶,一手掏出手机,开始编写短信。

断断续续敲了好几百字,她想了想,又全都删了,重新写了不到一百字,她将收信人定为“爸爸”和“妈妈”,然后设置了延期发送,将时间定在了清晨六点。

之后,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在桥边坐下,看着大桥上来来往往的车流。

车水马龙中,吕佳音形单影只,偌大的世界,她却不知道自己归处何方。

都说酒能消愁,可是微醺的状态下,白天控制着自己的理智逐渐睡去,内心深处无限的痛苦开始在心中不断地放大,夜风的凉意从脸颊扩散向她的四肢,让她身体逐渐变得僵硬。

心中不断放大的绝望感和孤独感,不断地侵蚀着她的灵魂。

吕佳音抬起头,夜空一片漆黑,没有半点星辰,连月亮都不肯露面照亮她回家的路。

“哈……哈哈……”丢了手中的酒瓶,吕佳音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潸然泪下,瞬间抱头痛哭了起来。

手机震了一下,吕佳音满眼泪花拿起看了眼,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人没联系。

于是,借着酒劲儿,她拨打了赵天喻的电话。

因为第二天晚上就要和尤雪悠进藏,赵天喻加班在处理文件,这个时间段,学校高层的办公室早已空无一人,整个教务区除了一层保安室,只有顶层他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处理完手头所有的事物,赵天喻疲倦地站在窗前,透过玻璃窗,眺望着不远处住宅区中点亮的万家灯火。

一想到自己即将拥有这样的人生,他有一丝欣慰、一丝归属感,却没有他人口中那种多么多么期待的感觉。

他不禁想起当初本科时老师说过的话:“人类如果一直保持着理性做事,是感觉不到快乐的,人类但凡产生的每一丁点快乐,都来自于我们的感性。”

赵天喻顿时长叹一声,疲倦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带:“关键我的感性也让我快乐不起来啊,不这么活着还能怎么样……”

就在这时,桌子上的手机震了震,他转头拿起,是个陌生号码:“哪位?”

“你这么多年,都不换号码吗……”吕佳音顿时笑了,“这都多少年了……高中备份的电话本现在找出来居然还能用……”

赵天喻以为自己幻听了,脱口道:“吕佳音?”

“嗯,是我……”吕佳音靠在栏杆上望着天空,她已经喝空了四个瓶子,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断句也有问题,“天喻……你干嘛呢……”

赵天喻内心“咯噔”一下,他心中有那么一丝丝窃喜,但是又因为这一丝窃喜而生气,于是面子上装得无比冷静,甚至口吻有些刻薄:“你喝酒了?”

“对啊……”吕佳音笑笑,“消愁呗……”

“那就去找端琰消愁,别找我。”赵天喻说着就要挂电话。

“天喻,你是不是又要扭头就走了,你是不是又要什么都不听我说就扭头走了?”吕佳音忽然大声道。

赵天喻握着手机的手僵了下:“你鬼扯什么,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我是马上就有妻子的人,你这个点给我打电话合适吗?”

听着赵天喻一板一眼毫不温柔的话语,吕佳音打断了他:“天喻……你别这么凶好不好……你还像以前那样好温柔好温柔和我说话好不好……”

赵天喻:“……”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有些话听在耳朵里,也像是有刀子在戳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