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若繁端起茶碗掩饰自己一瞬间的失态,而后,面色平静:“你还在怨她。”
“我哪有那个胆量,我姓林,不姓萧。”林霁风抓了一把瓜子磕着吃,心里冷笑:当年,太上皇跟太子斗成了那副模样,萧家势大,自然两边都想拉拢;眼看着萧家就要成了满朝的目标和靶子,太皇太后急中生智,来了一招“围魏救赵”,推出了当时的太傅林苏哲,也就是自己的祖父,罪名为挑拨皇子、妖言惑众、扰乱朝廷,而且从重判处,一家老小全部流放,还是看在太子与诸皇子求情的份儿上,才从满门抄斩“网开一面”。
此道旨意一下,满朝戚戚,白热化的斗争慢慢缓和下来,睿智又杀伐决断的太皇太后又一次平定的朝廷一次潜在的内乱,而且,是大义灭亲。
亲,自己的亲祖母萧怡彬,是太皇太后最疼爱的本家侄女儿,在祖父高中状元的那日,太皇太后亲自给两人赐了婚。
其实,流放与抄斩都是死,区别只是时间问题。林家除了林苏梓也就是林如海一脉,全部受牵连,一个曾经鼎盛非凡的公侯之家,如今只剩下四个直系子孙。
萧若繁看着林霁风,轻声叹道:“她并不后悔,可是确实很伤心。”她对萧怡彬从小的疼爱并不是假的,只是林家是萧家的姻亲,狠心断了臂膀,才能保全自身。
“这份‘伤心’,对你而言,是矫枉过正了。”林霁风递了一把瓜子给他,看到萧若繁不着痕迹地皱起了眉头,心中顿时觉得痛快,“吃啊?”
萧若繁养尊处优惯了,平素就算吃个核桃,也是有人给敲开了剥好了,他哪里会嗑瓜子?捂着腮帮子好不容易咬破一个,只觉满嘴的瓜子屑儿,可是良好的家教让他无法当着林霁风的面吐出来,只得梗着脖子咽下去,又喝了好几口水才将别扭的感觉压下。
林霁风看着好笑,萧若繁在京中的公子哥儿中也算是个异类,可惜还是没有脱开这层做作的金箍咒的金壳子。
萧若繁干脆将瓜子放下,继续刚才的话题:“她确实老了,无论曾经再怎么雷厉风行,老了总归是会追忆往事、会后悔的。”所以她一力促成自己跟弄月的婚事,可是……这并非自己所想要的。
他是萧家唯一的嫡系子孙,因此承袭了侯爵之位,若娶了最得宠的弄月公主,与皇室亲上加亲,自己这一辈子的平安和富贵都不用担心;可是,弄月的身份——纵然宫里瞒得死紧,自己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弄月的丈夫,不说出将入相,就连一般的朝事国事,也都只有靠边站的份儿。
太皇太后想保萧家富贵无忧,可是他萧若繁,说是年轻气盛也好,说是不自量力也罢,就这么决定了自己庸碌无为的一生,如自己父亲后半生般、无所事事只能成天钻研药理……这样的日子,他想想都觉得可怕。
“得寸进尺,得陇望蜀,吃饱了撑着!”林霁风磕着瓜子说得含含糊糊,“想当年,我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哪有这份儿闲心思?”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圣人也是如此,人的野心,都是这么一步步来的。”难得,萧若繁竟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两人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又你来我往地刺了一会儿,最后一位终于哭够了的姗姗来迟,一身的素服吓了两人一跳,林霁风差点儿被瓜子噎到,可那人自己倒是落落大方:“抱歉,我来晚了。”
“水溶,一身孝衣往外跑,你不觉得太显眼了?”萧若繁无奈,在宫里要哄几个不听话的孩子,在宫外还要哄两个性格诡谲的“兄弟”!
“所以我蒙面了。”北静王水溶确实蒙面了,带了个白色的大斗笠——可是,青天白日的,带个厚纱斗笠出门比穿孝衣上茶楼子听曲儿还诡异!
萧若繁面对两个乖张难缠的,只得按着太阳穴苦笑,林霁风待水溶坐下,倒是悠然自得起来:“也是,咱们三个说不上貌比潘安,也绝对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没也什么见不得人的。”
林霁风抬手叫了个小二过来,打赏银子:“果然唱得不错,果然街上那几个混混儿说的不错,稀落巢儿里也落了只凤凰。不过还真奇了,这么难得的小旦,你们从哪儿请来的?”
“哎,这是蔷绫姑娘的入室弟子,本想一举捧红,但是性子还浅薄了些,所以送到这儿来,练两天,算是磋磨磋磨……”小二收了钱,自然有问必答。
“你觉得如何?”林霁风笑问水溶。
水溶颔首:“不枉我来此一趟。”
“你喜欢就好。”林霁风看着那清清秀秀的小旦,歌喉婉转、模样水灵,举手投足间除了戏子该有的妩媚,还多了抹超乎尘世之上的空灵,不禁好笑,“这样的妙人儿,第一次登台就该捧红,居然跑到这儿来唱,难免辱没了些。”
萧若繁只是陪看,他自小家教甚严,对此并无多少涉猎,水溶则是看着看着便撩起了斗笠上的面纱,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果然不是凡物。”
台上的小旦轻轻巧巧地唱着,一呼一吸都极有规律节奏,唱腔婉转却不拖沓、美妙却不腻人,可惜这茶楼地处偏僻,没有多少人前来捧场。对于师傅莫名的安排,小旦不是不怨,可既然上了妆,他就是此情不渝的祝英台,一心一念只记着梁山伯,不理会任何功名俗世。
一曲唱完,林霁风和水溶纷纷鼓掌打赏,萧若繁也应着景打赏,可一出手就是几枚碎银子,看得林霁风好笑,赶紧替他塞了回去:“这里看戏的人不多、也不怎么有钱,一般没那么大手笔,别让人家误会你居心不良。”
“可是水溶……”萧若繁看着水溶干脆地赏出了个不小的银锭子,微微皱眉;林霁风只得翻白眼:“你管他呢?他北静王做事,全凭自己的喜好来,根本不理会俗世规矩。”
水溶不接茬儿,看了看怀里的西洋表,提醒:“时辰快到了吧,你该回去了。”
“是是,还有个小公主等着我应付呢!”林霁风自叹苦命,打起扇子装模作样地大摇大摆走,萧若繁苦笑着摇头:“我也该走了,把小公主送回皇宫,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弄月要撇开他,可是皇上逼他跟着,两边不是人,他也只能藏在后面看戏来打发时间了。
北静王陪看完毕,打下斗笠的厚纱,一袭白衣翩然而去,素袂划过,好不潇洒。
萧若繁目送两人离去,继续喝茶,等着弄月的马车离开,自己好回宫复命,清闲之下难免感慨:跟刚刚那两人相比,自己倒成了个大大的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