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绵软无力,提着重重的紫砂壶,手都在抖,歪歪斜斜给他倒了一杯茶,沈瑞还在震惊中。

要不是手上还残留她冰冷的温度,他几乎都要以为刚才那是幻觉了,这么几个月来,她终于肯主动理他了,他面对敌人都没有抖过的心,此刻抖个不停。

他心涨涨的,麻麻的,泡得发软,明明知道她有所求,却还是义无反顾的当做不知道,“怎么了?”

“我想明天去一下云华寺,”云华寺就是她先前修行的寺庙,以前是皇家的尼姑庵,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已经变成佛寺了,里面的人成了和尚,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像振翅的蝴蝶一样抖动,脆弱得惊人。

他定定的看着她,良久,“好,我让孙副官带你去。”

“嗯,”她终于露出一点笑,只有一点,沈瑞心想,足以。

云华山还和以前一样,高得看不到顶,她这残破身子是不可能自己爬的,只能被几个身手好的侍卫抬轿子抬了上去。

她先去大厅里拜了拜佛,才怀念的在周围转起来,这里有她十年的记忆,也有他的,她没去他最后身陨之地,转了一圈就跟孙副官说去上茅房。

这种时候是没人阻挡的,她进去刚好和一个出来的和尚碰上,差点撞在了一起,不过还好,只是衣袖碰了碰。

“对不起,这位女施主,是贫僧冒犯了,”和尚很懂礼,双手合十道歉,周棠摇头,没说一话就走了进去,知道他肯定被抓去审问了。

上完茅房,孙副官板着脸提示天色不早,王爷该下朝了。

周棠没理,一言不发的踩着柔弱无力的步子走向下山的路,刚要路过寺正大门,一个大和尚从外走来,孙副官好像认识他,行了半礼,“华慈大师。”

他笑眯眯点头,端详的看了周棠一眼,笑得慈眉善目,“施主眉目清阔,是有福之人。”

周棠轻笑,“承师父吉言,”她要是有福今天就不会这样了。

“前缘事,前世了,施主当惜眼前人,”他继续自顾自说着,明明还是很年轻的模样,却有种老人的平和,目光能看进人的灵魂。

周棠以为他说的沈瑞,扯了个笑,一言不发上了轿子去。

当天晚上,沈瑞下了值依旧到她屋子用饭。他来的时候她正在上妆,贴上额钿,描眉,涂胭脂,最后再打开一个玉盒,用尾指点上一点唇脂,轻轻涂在唇上。

因久病而苍白,且微微泛青的唇涂上唇脂,瞬即鲜红起来,像将嫁的新娘。

“今天怎么想起来打扮了?”沈瑞走到她身后,从镜子里看她,素了多日的脸抹上妆,看起来多了许多活力与生机。

他轻轻拢着她的秀发,她拿起玉梳递给他,柔柔一笑,“帮我梳个发髻吧。”

“嗯,”他接过,从头梳到尾,轻轻的,小心翼翼的,仿佛捧着的稀世珍宝,“今天出去还开心吗?”

“开心,”周棠眉眼带笑,“山顶上已经开始有积雪了,过不了几天就会下雪。”

“那到时我们一起去院里看雪煮酒吧,”他手上熟练的给她拆发挽髻,“不过你只能抿一小口,不能多喝。”

“好。”

发髻很快就挽好了,是仙女髻,她在他心里就是九天神女,是他一直想把她拉下人间。

“还行吗?”他弯腰,头放在她肩膀上,昏黄的镜子照着两人的脸,微黄的光,看起来很温馨,让人很想把时光就留在此刻。

“很好看,谢谢,”她点头,不吝赞扬。

“我们去吃饭吧,”他起身,牵起她的手,她依言站起来,忽然不小心被裙子一绊倒在他怀里,他接住。

她上了妆的脸不再像往日一样淡漠疏离,明媚的,柔婉的,隐隐有十年前的影子。她娇小柔软的身子贴在他身上,因惊讶小口微张,抹了口脂的唇看起来很诱惑,鲜艳得像血。

她无声的看着他,因为消瘦,两只眼睛大得出奇,像极了山间清澈见底的清泉,引人醉。

他眼微闭,心里隐隐作痛,忽而一手盖住她明亮的眸子,朝她亲过去,诱惑他的,从来不是口脂,是她而已。

这个吻很激烈,沈瑞狠狠的亲着她,好像要把她吞到肚子里一样,带着飞蛾扑火的迷恋,他重重的亲着,直到暗红的血顺着嘴角留下,“嘀嗒嘀嗒”淌在地上,他也没停止,直到再也撑不住,两人双双倒地。

他紧紧搂着她,即使手上已没有力气也不想放。

周棠看着他,一边笑着流眼泪,一边咯血,咯得身子都蜷了起来,隐隐有肺渣。

他们倒地的声音很大,门口守卫的人立即就发现了,推门进来,随即惊慌失措大叫,“来人啊!快叫太医!王爷中毒了!”

这一夜很慌乱,王府里的灯亮了一宿,屋子里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周棠在两天后才醒来,发现她被移到了一个破旧的屋子,寒风呼呼的吹进来,满室冰凉。

她的毒在口脂上,大半部分都被沈瑞吃了,她只吃到了一点,可即是这一点,也够她破旧的身子吃一壶,太医说她活不过冬天了。

沈瑞还没有醒,那个孙副官气汹汹的带着人把她丢到破旧的屋子里,没有碳,没有被子,没有汤婆子,只有她和一个小丫鬟。

小丫鬟一天到晚骂她,不给她东西吃,“哼!贱人就该早点去死,吃了东西都是浪费,别吃了!”她站在她床前耀武扬威,“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让你害王爷,王爷哪点对不起你,每天把你捧心上,你还不满足,要这样毒害王爷,哼,孙副官明天就要把你大卸八块!你等死吧。”

周棠愣愣的躺在床上,大得有点吓人的眼睛一眨不眨,无惧风雨。

不过大卸八块她最终都没等到,过了十天她又被搬回了原来的屋子,小丫鬟被换了,来了个新的丫鬟,每天诚惶诚恐对她,却也没苛待她,看来沈瑞还没死,不过这毒无药可解,就算现在救回来,也没什么好苟活的时候了。

不过在破屋子里待了十多天她身子更差了,晚上只能睡一两个时辰,一天到晚都在咳。

外面天一天寒胜一天,看来真的快下雪了,有时她半夜起来都能咆哮的风声,也能看到院子里投射到她窗上的人影,听到他压抑的咳嗽声,院子里的人站一夜,她就看一夜,直到第二天又发烧。

这天她身子突然来了力气,暗沉的皮肤也恢复了光泽,她自己一个人摸索着下了床,走到桌案边坐下,本来她想画幅画的,但最终还是默了篇地藏经。

“咳,咳咳咳,”刚默完,她就咳嗽起来,来势汹汹,很快咳出血来,失力的倒在桌上,鲜血顺着嘴角流,小丫鬟见状不好,茶托一扔,飞快往外跑。

“王爷!不好了!王妃出事了!”小丫鬟从院子一直喊到沈瑞的院子,他正在床上躺着,脸色苍白,闻言,立即掀被下床,鞋都没穿就跑了出去。

“王爷!王爷你身子还没好呢!”小厮七手八脚拿着衣服在后面追。

冷风灌进沈瑞的胸腔,他本来就破碎的身子更加受不住,当即觉得喉咙里一阵腥甜,不过她并没有停下,仍在拼命的跑着。

“砰!”他推开门,喉头一股腥味涌上来,被他逼了下去,他走进屋,光着的脚踩在地上,凉到心里,他突然不敢往前进一步。

他慢慢的走进内室,一眼就看到她趴在桌上的身子,不停得咳嗽,她虚虚睁着眼,见他落魄如斯,吃力一笑,“咳咳咳,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世世,愿与君永相别!”说完她就像完成愿望一样,平静的闭上了眼。

“王爷!王爷!”

这一天,府里再一次请来太医,鸡飞狗跳了一天。

京城的雪终于来了,飞飞扬扬的飘了几天。天地换装,是凄凉的颜色。

在万人都蹲在屋子里烤火时,京城最高的楼塔上有“嘎吱嘎吱”车轮子的声音,一个清瘦的黑衣人推着轮椅往最高处走。

椅上坐着个寒冰般冷淡的人,他素着一张脸,怀里抱了个成年男人手掌大小的瓷盒,像抱宝贝一样抱着。

到了最顶上,黑衣人再给他披上一层厚狐裘就退到一边,静默不动。

轮椅上的人双手动了动,小心露出瓷盒一个角,就像给小孩子掀开遮住眼睛的布一样,轻笑。

嘉懿,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