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当初为你取名纯钧,一是寓你这身龙血凤髓,尊贵无双,普天之下唯你玉叶金枝;二是愿你此世剑胆琴心,胸怀天下,虽为女儿之身却不让须眉。而如今你却因为这点小事便大放悲声,泣不可仰,实在是愧对自己姓名、愧对皇室血统、愧对那大燕万民、愧对这万里河山!”
半晌,纯钧才膝行至病榻之前,脸上泪痕未干,言未出声先颤:“儿臣从来只当自己是女儿,虽然腹中有些书墨才学,但也不过是些皮毛。武不能为国运筹帷幄,开疆拓土,文不可为民修齐治平,□□兴业。所谓文治武功,儿臣一概不通……即便今日父皇对儿臣失望透顶,儿臣亦不可为讨父皇一时欢喜而就此辜负大燕苍生!”
言罢,复又深深稽首。
天子冷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倘若你此时以女子之身推卸此任,那么他日,风雨飘摇之时,你这女子,你这帝姬,你这皇室之后,又是否能明哲保身?!”即便病入膏肓,说道激昂时,仍是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孤心意已决!又不是要你摄政□□,怕什么?!你只需守好自己的那一份职责便是。除非说——”
他话锋一转,“你要离经叛道,叛国弃族。甚至……”
帝姬凝视着父皇唇角那抹浑浊的笑意,忽然遍体身寒,身子一仰,跌坐在地,哭道:“父皇!”
夜雨积覆在皇城碧瓦之上,缀成了波光粼粼的一片,朗朗月色从堆叠的乌云缝隙中透出,映得一隅水光潋滟。燕承佑坚持不肯关殿门,自然抬眼即可看到这样的景致。
皇后掠过他的视线,将手中拿着的一壶酒放到左间红泥火炉上,示意他往里再走:“姜汤还须些时候才能呈上来,你先饮半盅暖暖身子。你的那五位兄长均在封地,无法抽身,两位弟弟尚且年幼,少不更事。眼下若是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向陛下交待?连自家的孩子都照顾不好,我又如何再做这万民的国母?”
“母后恕罪,是儿臣任性了。”燕承佑赔着笑,再三拱手认罪,“儿臣是觉得自己擅闯宫门乱了宫规,不敢受母后的恩泽。”
楚文姜负手立在他的身边,听罢轻笑起来道:“你和我斤斤计较宫规礼仪,是在心中只将我当做皇后,而非母后。”她笑罢,又有些无奈,“这六年来,我一直将你们姐弟视为己出,几年前你还会扑到我怀中,真心实意的唤几声母后,可如近来呢?却和我愈发生疏,甚至是渐行渐远。今日咱们就当做寻常的一对母子,敞开心怀的聊一聊,可好?”
燕承佑听闻这话,连忙改坐为长跪,向其拱手作礼:“您对儿臣视如己出,儿臣心中明白,也十分感激。儿臣岂敢生疏,又何谈渐行渐远呢?只不过,儿臣逐渐年岁大了,深知自己作为男儿,应当先胸怀天下。忠孝悌节恕勇让,亦是忠在前,孝其次,儿臣先是这大燕的皇子,尔后才是母后的儿子。”
要说起光面堂皇的本事,这个燕承佑还真是宫中数一数二的。他若是真真的句句属实,此时就不会如落汤鸡般的在此了。一番关怀就这么被两三句不痛不痒的说辞敷衍过去,难免觉得失望。楚文姜心底微沉,明明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大了却离自己愈发疏远。她只是笑了笑,不再说话。
良久,她才意味深长的看向四皇子:“有你这样的皇子,倒是我大燕之福。”
话音刚落,正殿处传来一个声音:“景连,将陛下的药送来。”门被打开,帝姬的半个身子便露了出来。她从来都是副冷冷清清的模样,淡淡地瞥了一眼屋外的众人,接过药就很快退了回去。
燕姬的露面,使得死寂一般的夜忽然变得躁动了起来。众人窸窸窣窣,根据刚才帝姬的神态动作,揣测起里面的种种情形来,其中呼声最大的,却是最离谱:说什么圣上灯尽油枯已矣,十有八九是有意授摄政大权于帝姬。讨论到热切之时,声音便大了起来,连在左室斟饮的燕承佑也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一惊,连忙去觎皇后的脸色。见她一派如常,正安坐在不远处煮茶,心中方舒了一口气。不过终究年轻气盛,听不得阿姐被这样编排诽谤,嘴中咕哝了一句:“一派胡言!”他如何还不晓得自己这位阿姐的性格,生得的菩萨模样,性格软糯,哪儿是有那等本事的人。父皇英明神武,又如何做得出这种叫后世遗笑万年的蠢事,可笑可笑。
殿外众说纷纭,正殿内一片死寂。纯钧在榻前侍疾,一碗药很快喂完了,而涎香混着药草的清苦气味仍久久得萦绕在鼻尖,熏得她有些昏昏噩噩。她别过眼,听着皇帝一声又一声缓慢又浑浊的呼吸,终于咬咬牙,向他慢慢稽首,道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