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慢慢垂下脸,一点嫣色正从其脖颈间蔓延直窗笼处。与她来说,这样的场面见得太少,理当心慌,越是金枝玉叶,便越禁不得风吹雨打。她面上和善,同随意寒暄了几句,便侧身放她去了。
天子正当疾中,却是帝姬忽受诏,不由得引人浮想联翩。纯钧心中何不惴惴,她虽与这位帝王血脉相连,可一十四年来未得半分恩荣宠赐,除宴饮节庆外从不相见。此时两人同处一室,更不知该行君臣之礼,或尽父女之情,只得缓缓跪在了榻前,慢声道:“儿臣纯钧,参见父皇。”
燕文肃适才不惑之年,虽数疾加身,粗看身形样貌到不觉得羸弱。大抵是睡得久了,这会醒来时还带着几分倦态,虽是如此,君王气势不减。他斜卧于隐囊,打量着俯身稽首的帝姬,唤她抬起头来。细细较量了一番,认真评说道:“你着实像极了维桢……只是,不像吉布楚和。”
纯钧心中一紧,不由得又垂下头去。
永定五年,燕朝被漠北联合若干部落大肆入侵,数月内被连破十二城。皇帝不得已求向漠北可汗求娶其女,才得以化干戈于玉帛。而漠北可汗之女,便是她的生母——吉布楚和,入宫后的维桢夫人。
本是廿余年前的旧事,燕文肃早已无意追溯,只是他心中自有打算,仍不徐不疾地向纯钧又重温一番。言罢,话锋一转:“世上能叫人角逐的只有三样:权势、女人和金银。我中原沃野千里,地大物博,他等边缘蚁族垂涎,实属意料之中。只是我大燕地处正中,北接齐、晋,西连晋、楚,而胡虏不惜以牛羊金银作换,买通沿途属国官吏,一路南下,只为这一个燕都?”
燕纯钧毕竟是女子,即便多年来无生母在旁时时教养,她仍逐流习诗书琴画。史书权术曾在胞弟口中得闻一二,己从不曾研习,被这么一问,顿时无所适从,怯怯地摇了摇头:“儿臣、儿臣不知。”
意料之中,燕文肃神色渐寒,逐字再道:“孤时日无多,今日难得有片刻神思清明之时。召你来孤身旁,只为交托一件非你不可之事。你不知道,孤自然会向你道明。”他从伸出苍白又嶙峋的手,无比温和道,“你过来……”
宫门前的檐下挂着一排绢纱灯笼,顺着风雨胡乱飘摇。守门的两个寺人睡眼朦胧,模糊间看到一人披星戴月地走来。红组缨,金簪导,玄衣纁裳,披雀裘金氅,身材修长,英英玉立,虽年纪尚小,却掩不住眉目间的凛然气势。寺人辨出了身份,一人折身进去通报,一人上前去迎:“四殿下。”
少年止步立门前,态度和悦:“我未曾受父皇传召,来此已经是不该为之。待帝姬与父皇夜谈罢了,我再前去领罚。此时不必惊动他人,我仅在这儿站一站。”
燕承佑敬重父皇,亦爱护亲姊,可偏偏他此生终这最重要的两人从来生疏,今日破天荒的一方召了另一方,他不敢妄加揣测,可若是坐在室中静候,心中不免忐忑。思量再三,还是罔顾宫规,硬闯了数道宫门至此。
“你是本朝四皇子,前来探望自己父皇,何过之有?赏罚就不必论了,夜雨寒骨,先添一件衣裳吧。”远远过来的妇人宝髻华衣,正是闻讯而来的楚文姜。迈来的步子依旧端庄,只不过手中多了一件御寒的裘衣。
走得近了,她终于看见了这当朝四皇子此时的尊容。他的乌发被雨水浸透后变成了另一种如墨般更深沉的黑色,鬓角的细发粘成一缕,水顺脸颊的轮廓滑下,在下巴上汇聚成一行,滴滴答答的不断滴着。只是眉眼依旧清亮,身子站得笔挺,从骨子里透出了几分气概。
燕承佑垂手向楚文姜问过安,仍是一动不动站在檐下,朗声道:“多谢母后挂怀,您不记儿臣的过,便是万幸。至于添衣,还是罢了。儿臣这身衣裳已经湿透了,再添也是无用,何况前些年儿臣与诸位皇兄同父皇一同去林丘之地狩猎,三九隆冬的天,一件单衣一张弓,不照样过去了。这些,着实算不上什么。”
“这儿不是该你逞能的地方。”楚文姜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冷冷得撇了他一眼,复又向其比了手势,寒声道,“随我过来。”
燕承佑无言以对,低头一笑,无奈应了声‘是’。话音刚落,两个宫女迎上前来,替他取下雀氅,又递了手巾给他擦脸,汤婆子暖手。他一一接了,到最后随着拾级而上时,忽闻正殿内有窸窸窣窣的谈话声余,竟又有低声呜咽传来,不由得心底一沉,失声道:“阿姐……”他唯恐这声阿姐叫楚文姜惊觉,连忙又阔步跟上前去。
暖殿内的药香馥郁,灯火满堂。
纯钧蜷缩着身子向隅而泣,不敢抬头去看病榻上的父皇,只是一昧得摇头:“父皇是九龙自尊,有上苍庇佑,此番遭险,但必将否极泰来,往后还有大把的光阴来享这万里河山。儿臣为子为臣,愿即日起焚香祷告,以十年,不,二十年的寿元换父皇日后福寿康宁,万寿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