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英宴，茶馆里传乱了的东西，我正巧略知一二。

我还呆在罐子里的时候，有幸跟随靳颜赏过一场百鬼同聚。这百鬼皆是两百年来的末路英雄，开席前几日每个鬼都收到由不死鸟带来的玉戒，凭此物方可入场，不死鸟将物送到后便立刻烈火焚身化为灰烬，和群英宴大同小异。

我记得那场宴席办在深海三千里下，比鬼市最黑的时辰再暗几分，比白骨黄沙的死寂更静些许，像是要让人在永无边际的绝望中溺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凋零。在快窒息的焦虑中伸出手来摸索，却发现双臂如同被砍掉一般，什么都感觉不到，眼睛连手也看不见，于是恐惧从脚尖到头皮一通扫荡，全身发麻，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还存在。

那如果换成了鬼，大约就是无止尽地重复自己的死亡。

我当时不得不想起了自己因地震被砖块碎瓦压于地上的场面，尖锐的石块扎进胸膛，残存意识却只能等待死亡，那一刻才明白，原来说不怕死的人要么没经历过死亡，要么把死亡重复了太多次。

我在罐子里发抖，带着靳颜宽大的衣袖也颤动。靳颜怔了怔，似乎比起这地狱一般的黑暗，倒是我这边比较让他惊恐。他叹了口气，伸出纤长手指轻敲罐身，他的指尖冰冷，我蜷缩在罐子里抖了两下，随即有一阵暖意流过。

和那阵暖意一同到来的，还有一段故事，画面直接展在我眼前，仿若亲身所见。

那是个还只五六岁的孩童，一脸稚嫩之色，讲话奶声奶气，紧皱着眉头要让自己变得更凶一些，却只能看出来可爱。这大概是个小皇子，还是个足够尊贵的，着一身金灿灿的小黄袍，周围的人们纷纷弯腰行礼，道“世子万安。”小皇子故意噘着嘴瞪大眼睛，用力点头。

画面一转，是碧蓝的池塘。恰逢桃花醉人落了满湖，也有一片落在负手而立，捧书念叨的皇子发上，皇子大概是长了两岁，仍是稚气未脱，回眸看向桃花树的一刹略带几分惊喜，片刻便敛了下去。他快走几步，垂首行礼，原是他的父王来了。那王上板着个脸说了几句，皇子低声答话，不知说到了什么，王上的神色陡然一松，弯了腰摸摸皇子的头。皇子明显有受宠若惊之意，从脖子红到了耳根，紧张兮兮的模样，道“父王，儿臣知道，要置天下黎明百姓为首，先民后国，儿臣为末。”

王上笑了笑，从一开始就带着的迷离之色终于散了几分。那一刻恰巧有昏黄的阳光打上二人面容，将他们所站之地的间距都温柔了十分，身旁桃花流水，尽陷入静谧。

画面止住，唯有暖意还四处流窜。

我从第一眼就知道那小皇子正是靳颜，那般好看的眼睛，连懵懂都让人心悸。所以这大概就是靳颜的记忆，他从未与人提起过的生前里，能挑出来暖上一暖的部分，竟然简单到只需要黄昏花瓣，和勉强算作温柔的交谈。

靳颜到底活了怎样的一生，才会让当时清澈无比的眼神，变得恣意散漫到肆无忌惮，就好像是丢掉他的一切也没关系，反正没什么宝贵的，有人要就随意拿去，没人要他就自己扔。

靳颜的声音遥遥传入，叫我听来却恍如隔世。

“小久不必害怕，见多了就会知道，不过如此。”

恐惧能把一个人绊住，让他为跌了一跤而痛哭流涕的次数，不过如此。

靳颜将那枚玉戒抛出，玉戒立即燃烧成一团火苗。我想火不该是被水缠绕着的，从来没有火可以在这种包围下存活，但它的确在一瞬间照亮了靳颜的面庞，即便如飞蛾扑火，立刻被吞噬殆尽。随之而来的便是要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两侧海浪拍打着向靳颜进攻，浪潮裹挟着狂风，要锁住身上每个毛孔，其翻滚之声若无形细线，将一切缠得密不透风，接着越收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