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颜半睁着眼，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就是...就是我今晚去你那儿睡，我要是做噩梦了，你在我旁边会好一点。”

他那双眸中终于闪过些许波澜，唇角勾了勾，“你现在就施法，然后把这具身体扔在这儿，正好装作吓晕过去，之后就跟我回去，你今晚肯定安分不了，要鬼哭狼嚎。”

“胡说，我就是做噩梦也非常的仙女。”我瞪了他一眼，只敢在心里嘀咕。

我仔细瞧了瞧阮秦楼睡着的模样，她向来乖巧听话，那一张姣好面容原来长着一双颇具灵气的美目，本是要去看天下秀丽山河，读诗书万卷的，现在只能在黑暗中重复那些称不上动人的回忆。方晚天，左相和工部，无论三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都和阮秦楼扯不上关系，她这还没开始的豆蔻年华，空有理想壮志，空有迤逦幻想，掺杂了不该有的一腔热血和点点希望，被无情地打落到大海里，成了被无可奈何包裹起来的无辜牺牲品。这样的开始，和那方晚天似乎有那么些相同之处，当年如果没有人给她希望，她是否还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让她知道，她那百般曲折的心思，柔情蜜意也罢，滔天恨意也罢，都早就被添油加醋一通乱改，供万人嬉笑怒骂，她又该作何反应？

阮秦楼呢？她会也走上这条不归路么？

我心里颤了颤，眼眶也泛红，从怀里将永生柳和五皇子的一缕发丝缠在一起，口中念诀，那一团便飞向秦楼额上，片刻便消失了。

“你给那五皇子编了个什么梦？”

“有人要害他，推他下水，他被秦楼救了。”

“......”靳颜琢磨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对我说，“你不觉得...男人被女人救了...很没有面子么。”

我呆愣愣看了他半天，才道，“是么...他不会觉得，这是命中注定么？”

靳颜老实巴交地摇摇头，又沉思一会儿，补了句，“但我不是这样的，哪天我要是掉水里了，随时欢迎你来救援。”

“那完了。”我有些泄气，靳颜说他不是这样的，那大部分男人应该就都和他相反，不过想到五皇子这个奇葩应该也不算大部分，我心里又好受了一些。

鬼市其实和哪儿都算是连在一起，只不过阴阳两隔，是两个世界，只要有契机，就能有一扇通往两地的门，这契机到现在也没个定论，唯有一点是定的，就是进了鬼市的，的的确确都是魂魄体，而那魂魄体在人间也的的确确没法长留。当然，像靳颜这一类的就除外，反正他强，爱咋滴咋滴，那被他仿佛包养了的我，自然也就跟着沾光。

鬼市一条长街，灯火通明，和我三年前离开时没什么变化。那边那个卖花灯的老奶奶仍然是慈祥着一张脸，专门哄骗刚来这儿的新人，若是那新人再三不要，她就要显出她的死状——两眼青紫，眼球突出，瘦骨嶙峋，嘴角还一层层翻涌着白色的沫子，追着新人一路跑，不怕你不买；还有和她错了三条街的，名为桂花楼，通鬼花楼，就是个窑子，一天到晚和对面的赌坊抢生意，再过了些就是卖杂物的，自然也有卖肉卖酒的，卖的什么肉什么酒就不知道了。新来的从一进来往前走就是一条龙服务，过得滋润了开心了放松了，基本上灵魂也磨得没有了，这时候就彻底成了一个鬼界公民，就是成年了合法了可以工作了。当然，如果满足条件，也可以选择闭上眼睛，说我要轮回，那谁也都拦不住谁。大部分人舍不得这一辈子的记忆，就在这儿安家落户，等着自己的亲朋好友一起走，据说这样下辈子还能有缘再见。

靳颜的别墅级房子就在闹市中央，一个倒三角的微型岛空中浮着，那岛上整整齐齐几座宫殿气宇轩昂，偏生的颜色阴暗，大面积的红色把一片漆黑渲染的森然诡异。

靳颜以前同我说过，这鬼市里他是王，待遇只比皇帝好，没有差的，这鬼市的人也好管，都是一群死人，没什么麻烦，欲望再多，没办法复生，那欲望少的直接投胎。鬼市是天底下最奇诡嘈杂的地方，但却也是最和平安逸的。这儿大家没什么大的贵贱之分，除了靳颜一个人占一个分类，大家都只有一个名词，就是死人。死人不用吃喝，不用赚钱，这里只要尽情发泄欲望，来了，所有人都欢迎你，走了，也不会有怀念。那卖花灯的老奶奶也不是要钱，卖肉卖酒的也不稀罕这些，他们交易的是别的，名为功德。生前所有做过的事儿，好事为正坏事儿为负，统称功德。每个人头上悬着功德的正负，卖出去一单，自己就能涨点功德。正负功德相抵为零，而且成年的鬼，才能选择轮回。那十恶不赦的厉鬼，有的要工作一百年。

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至于靳颜是如何当上的鬼王，我没问过，也不大想知道。不知怎的，我对于靳颜的过去总有着防备一样的心理暗示，警告我不要去揭开这一层薄纱，好像一旦捅破了，露出来的就不只是空荡荡一个口子。我有时候会想，世界上好像有两种伪装，一种刻意而生硬，充满着戾气，不满，逼迫，和无奈；另一种更像是自然而然，是在一遍又一遍的折磨，苦痛，不堪，和无处可逃之后的破茧而出，不记得自己以前的模样，活生生把一个人掰开揉碎了再重组，那些记忆伤痛在内脏里翻来覆去，血液循环冲刷着屈辱，直到万籁俱静，一层层地都被冲洗到只剩锈迹斑斑，才对自己说，好了，就用这幅皮囊去见人吧，出神入化的演技，把以前的自己完全丢掉，然后说这就是成长，这样很好。

靳颜是哪一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