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如此,可还得撮合这二人见面,我心里知道,蒹葭定是想见冬茧,只是无法讲出口。那日,蒹葭低声告诉我:“你要知道,我虽然面子上如此,可心里还是比较羞怯,见了冬茧的面,怕处的不如现在了。”
“我还在你下面,听得可是清清楚楚。”我还未提醒蒹葭,冬茧先开了口。
“我就是故意讲给你听的。”
那夜入睡前,冬茧不再与蒹葭争论,倒是一本正经为我二人讲起了书,冬茧埋得早,倚老卖老,净给我们讲些也不知是几个朝代前的故事,我听得脑子生晕,蒹葭也与我一样听得烦闷。终于,蒹葭忍不下去,同冬茧做了约定,明日见面,我心里一喜一忧,见面是好,可我怕这二人一同出了土后,甚是尴尬,处的不如以前。
第二日,也不知是何时,我才醒来。我侧了侧头,喊了他二人一声,未有回应,我又喊了一声,还未有回应。
我顿了顿,莫不是土层堵住了我的声音。我沉默了片刻,听了听声音,什么也听不到。不知为何,心里沉了沉,这荒地又剩了我一个人,耳根子是落了清净,可突然没了人,叫我如何是好。
罢了罢了,我想了片刻,这二人未给我打招呼便出了土,怕是急着和对方见面。
这荒地凄凉的可怜,怎可能一直在这儿待下去,恐怕二人早已离开了这地方。我一人在此,也没什么乐子,闭了眼,不久便睡着了。
不知是何时,耳边甚是吵闹,我艰难地睁开眼,随口讲:“何人如此吵闹。”
刚讲完,却发现,刚那声音,约莫是蒹葭与冬茧二人,难不成他两又回来了?
我还未反应过来,蒹葭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今日我与冬茧刚一出土,天立降大雨,我二人寻了这荒地半天,才找到了一个山洞,那山洞里乌漆墨黑,我二人在那驻了几个时辰,雨停时已是黄昏,天光不明,我打量了冬茧几眼,约莫有些好看。”
“约莫?”蒹葭底下的人轻笑一声,也来给我抱怨:“蒹葭长得太丑,生前恐怕是丑到了世人,才被割了头,埋在了这乱葬岗。”
蒹葭张口反驳:“你这臭骨头,净爱说些瞎话,我被埋在这……”
她愣在那里,顿了顿,不再说下去。
冬茧得知自己说错了话,讲了一个陈年老笑话,错开了话题。
被人割了头埋在这荒地,生前能过得有多好。
这二人又回到了土里,每日陪着我,同我约好,要走也是一同走。
蒹葭想了想,问我二人:“你二人出土后可有何去处?”
见我与冬茧都沉默不语,蒹葭笑了笑:“罢了罢了,那就待在这荒地。”
那日不久后,我便出了土,在地下身子不能活动,躺得我老腰都快要断,我慢慢扶着身子,从土里爬出来,却发觉,死前身上的印子,不见消去。
我摸了摸手上缝着的细线,有些不好意思,转头看了看那二人。
阴夜天里总是微微亮,一个男人,他乌木双眸,身着刻丝月白长袍,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静静地立在我身旁,双手抱着一个女人的头,那女人神色呆滞,眼色黯然,一头绿云绾着,几缕青丝垂下,背着风,我双眼有些许模糊。
他们许久都不开口,我一想,这认识以来都未曾见过面,不免有些尴尬,于是伸出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冲他们笑了笑。
我为自己取名叫兔子,我尽力取个听起来就让人觉得模样可爱的名字,但蒹葭总看不惯这一点,她觉得我这做法不符合这里的气氛,而且会影响她的形象。让她最看不惯的,是我逢年过节就要让冬茧去外面偷些人间的红纸灯笼回来,蒹葭不嫌我把这乱葬岗装饰得像新婚大喜,她只是觉得冬茧不是去外面荡一圈偷些东西,而是浪一圈,但他俩的事我也不想管。
也不知经了多少年朝,这土地上埋的人越来越多,那日听冬茧说,还有人为这块破地拟了名字,立了石。
我与蒹葭两个好事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听了冬茧一言后,喜冲冲地去了尽头,摸了摸那块巨石,手感上佳,字也写得龙飞凤舞。我俩十分欢喜这块石头,就把每日攀谈的地方改在了这巨石上,一到黄昏,我就抱着她坐在巨石上,照例来一番交心之谈。
冬茧对我俩所谓的交流没有任何兴趣,我曾与蒹葭诚心诚意邀请他加入,冬茧甩了甩袖子,骂我二人脸皮之厚,拉扯些琐事还美曰其名交心之谈。
那日我和蒹葭坐在巨石上,能说的都说翻了底儿,我琢磨了半天,才想出要不和她聊聊近几天新埋的人,蒹葭却先开了口。
“我魂魄只有一颗头,是因为生前被人逼着服了硫磺水,即使有魂魄,也不得完整。可为何你生前的疤痕,还在身上附着?”
我抚着蒹葭的头,却答不出个所以然。
蒹葭见我这副模样,吸了吸鼻子:“我本以为我们早都熟络起来,未想到你对我还是万分戒备。”
她会错了我的意,我急着朝她解释:“不,你多虑了,我早已坦然,不想再提什么多余之事,你要我说个理由,我也讲不出个所以,我上辈子做错了事,后果就是这般。若要被繁杂等攻于心,揪着这陈年旧事不放,还不如安安分分当个游魂来的自在。”
蒹葭轻笑了笑:“你讲得也对,我是平凡人一个,生前的事,分了黑白,也说不通一个理。”
黑幕裹天,莹草漫漫,骤风打着黄土逆于天,刺入眼的,是蛊山而上的白月凉光。
我习惯地抚了抚她的头发,捧在手里,能尝到温热,蒹葭许久不讲话,仿佛睡着了一般,散散星明笼着蛊山的林子,已是夜阑,蛊山就变了模样,蛇蚁丛丛,闻其声却不见踪影,我听了会儿林吟,眼皮子打困,想抱着蒹葭去葬岗里的墓穴睡一场,刚挪了挪身子,就听到了蒹葭说话,略有迟疑,我反应了半天,才理清。
“你不惧逆兽,独挡巫人,虫草遍知,身上尽是血印子,从不敢出这乱葬岗。你是人,还是神?”
“我也识不清自己的根脉,你要问我什么,大可同我讲。”
“你生前,叫何名字?”
“终南。”
蒹葭顿了顿:“常听人说,夜阑过临安,晨轻下终南。便是这个终南?”
“约莫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