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94章 将倾

文渊在小道里摸黑拐了几个弯后就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墙缓缓倒在地上。

后背隐隐传来刺痛。

他喘着粗气,探向后背,摸到了铁丝的尖刺和刺尖渗出的血水。

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想不到,铁丝竟有这么长,深深从正面贯入,正中心脏,从背后刺出。

刚刚他怀着侥幸心理,觉得只扎入了一小截铁丝,应当只是小伤不碍事。

直到心脏一阵一阵的抽畜起来、力气从四肢快速地流失,他才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栽了跟头。

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捱刀。他从小到大,栽过的跟头多得是。

只是这次的这个跟头栽得有点大,估计得摔到阎王爷那里去了。

如同一只被搁浅的鱼,文渊张了张嘴,大口的呼吸着。

喉咙干涩不已,他拼了吃奶的力气,想要大喊,想要呼救,却只吐出两个气音:

“来人……”

声音小得,连喉间的|喘息都比不过。

其实巷子外面人声鼎沸,哪怕他喊破喉咙,又有谁能听得到。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开始后悔自己的冒失。

——我真的要死了?

从恍然,到惶恐,懊悔,绝望,不过是短短几分钟的功夫。

巷子里极其安静。

安静得只听得到他自己愈来愈粗的喘|息。

文渊一直以为自己死前脑海中会如同走马灯般浮出许多画面。

——好的,坏的,喜的,怒的……

好在死之前好好看看自己这一生。

但此刻,他脑海中只余一片空白。

他顾不上去思量那个少年是谁、为什么要杀他;不再在意那几个未结的悬案;也顾不上去缅怀自己短暂平凡的人生;甚至不再思念早年就故去的双亲。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也懒得去思量,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地在心头重复:不想死!

不想死。

不想。

他还很年轻,到年底过了生日也不过二十五岁。

这样的年华,本应享受人生,可他居然要凄然惨死在一条巷子里。

他尚未娶妻生子,甚至连心仪的姑娘都没有。

他尚未建功立业,甚至连一个一等功都没有立过。

他不甘心。

意识恍惚之际,他听到巷子的一头响起了一阵轻慢的脚步声。

慢得,像是被时间给绊住了。

轻得,像是他的耳朵被风吹木叶的声音给迷惑了。

文渊缓缓抬起眼,循声望去。

一道颀长的人影提着一盏庙会里随处可见的莲形灯走近。

不等他喊出声音求助,那人便悠然开了腔:“我就说过探长你有血光之灾吧?”

他一步一步近前,灯光映出了他尖削的下巴和一副圆形眼镜。

文渊苦笑起来,有气无力:“你算得真准。”

只是这轻轻一笑,都勾得胸腔阵阵抽畜。

他吐出几不可闻的叹息:“……可惜我要死了,买不了你的破财免灾符了。”

“我可没有什么破财免灾符。”那人停在他脚跟前,蹲下来,眼镜下的一双凤目淡淡地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哪怕你想买,我也卖不了。”

他的声音温润淳厚,像竹林泉涧,徐徐动听。

文渊吃力地勾起嘴角。

死前能有人逗他笑,也是挺好的。

当个笑死鬼,总比当个哭死鬼好多了。

那人问道:“你想死么?”

文渊摇摇头。

那人笑了:“那你便不会死。”

“……已经……”来不及了。

文渊轻道。

以他现在的情形,哪怕用最快的车送到最近的医院,应该也来不及了。

那人不紧不慢地伸出食指在文渊胸口戳了几下,带来几下钝痛。

他淡淡地说道:“我虽然没有破财免灾的能力,但是我有一门让你不死的手艺。不过,你这颗心对你来说已经坏掉了,你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对我却有点用处。若你把它给我,我可以送你另一颗,还可以让你多活至少二十年。你可愿意?”

文渊觉得他在说笑,也许他真的是在好心地逗自己笑吧?

这么想着,便给面子地忍着剧痛冲他笑了一下,轻轻说道:“……好啊。多谢你。”

-

傍晚。

陆一鸣踩着河岸边的浅草,慢慢往下走,找到一块草比较厚的地方坐下。

把套好饵的钓钩往下一扔,听到有东西坠入水面的声音,便欣慰地笑笑,将钓竿搁在膝上,枕手躺下。

还是这里好,僻静,舒坦。

在家里天天想起那头驴妖,心里烦。

而且今天睡了一整天,精神头足得很,它应该一时出不来了。

这么一想,心情更是大好,陆一鸣不由高兴地哼起了小曲儿。

“难听。”

一个极小的声音从胸口传出来。

陆一鸣吓了一跳,慌忙摁住前胸,声音也停了。

——难道驴妖跑到这里来了?

不对,这声音和驴妖不一样。

在胸|前摸了半天,没发现什么异样。

迟疑着,陆一鸣试探性地重新哼起了同一首小曲儿。

“难听死了。”

那个声音重新从同一个地方响起来。

这次,陆一鸣听清了那个声音,有点耳熟。

他伸手在胸里摸了摸,摸到内袋里放着的薄薄的一本书。

刚才出门随手拣了件外套就走,没注意里面有东西。

这是什么书?

摸了摸,那书的边缘狗啃过似的凹凸不齐。

……啊,想起来了。

这是那本《金陵地方志》,很早的时候就从镇上的借过来,后来被金叵罗烧坏了,陆一鸣就自掏腰包新印了一本赔给镇里,这本自然就留了下来。

留下这本破书的主要原因,还是在于……

——陆一鸣在书里面遇见过一名跟阿汀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还险些和她成了亲。

后来陆一鸣渐渐淡了这门心思,便将这书抛之脑后了。

对了,这书里边还有个书妖。

这么想起来,刚刚的声音和那个书妖的声音倒是像得很……

陆一鸣把书翻开,随手夹了一页。

“嘶啦……”

那页纸被他信手撕了一半。

“啊!啊啊啊!好痛。死瞎子!”

那个声音果然又响了起来。

陆一鸣饶有兴味说道:“哟,这不是书仙大神吗?”

那本书安静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听得到我说话?”

“你忘了?我们以前见过面,还聊过天。”陆一鸣好心地提醒。

“那是在书中幻境里,你当然听得到。现在又不在幻境……”那书嘀嘀咕咕地说道,不在幻境里,就算是寻常小妖也不可能听得到我说话。

后半句还没说出口,它就感受到一股不可言说的寒气从旁边的树上传来。

抬眼望去,才看到那棵树上悄无声息地坐着一道人影。

——那是前两次险些把自己烧成灰的人!

他怎么会在那里?什么时候坐在那里的?

它受到了惊吓,讪讪地噤了口。

陆一鸣揉了揉书页:“正好无聊,大仙不如给我讲个故事吧?”以前要碰上运气进了书里才能遇见这只书妖,现在居然可以寻常聊天,真是好极了,用来解闷岂不美哉。

比起听老鼠讲话,听一本书讲话可要有趣多了。

兴许可以当只新宠物养起来。

“笑话!本仙是你想差遣便能差遣的?”那书傲然说道。

“哎,既然大仙仙风傲骨,说明你我无缘,那还是以后还是拿大仙来擦|屁|股吧。”陆一鸣笑道。

书被调|戏得急了眼:“大胆!怎敢无礼!”

“啧。”陆一鸣看它这架子端得大,也有些不耐烦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把他在国外买的打火机,摁了摁,火苗在他手掌上方腾起又消失。

这破书的道行要是高深,早跑了,怎么会一直呆在他的衣服口袋里。

书现在算是闻火变色,惊慌失措地在陆一鸣手里挣扎起来:“这是什么?怎么会生火?”枉它成精多年,竟没看出平素其貌不扬的铁棍子竟能生火。

看来这只书妖对现在的那些洋玩意儿并不了解。

陆一鸣故意逗它道:“这是一种可以烧东西的法器,叫作火机,一打就起火。每次我无聊就忍不住打打它。”

说着,他当着书的面,一下一下地按开打火机,让它看着火苗一次又一次地升起。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书簌簌发抖,“我之前被烧掉的地方还没修好呢。”

“那,你会不会讲故事?”陆一鸣拽了它一下。

“会。”书忿忿地说道,“你想听什么?”

“你知道些什么?”

“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闻强识……”这书一自夸起来话就多了起来。

“等等,”陆一鸣打断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脑子里灵光一闪,“那你告诉我,我家里那头畜牲是什么东西?”

“……”书怯怯地瞟了树上的人影一眼,“我怎么知道?”

嘁,就这样还好意思自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陆一鸣有些失望,把它塞回怀里。

“……那你就随便讲个道士和女妖怪恩恩爱爱的艳闻吧,女妖怪要多,要好看,胸要大,腿要长。”

“你把本仙当成什么了!”

陆一鸣默默地又摸起了打火机。

书急急地道:“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女妖怪……”

陆一鸣勾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