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94章 将倾

想食言了?

金叵罗听到陆一鸣笑盈盈地说出那句话,不由笑了一声,沉声:“你先。”

无所谓,一个小游戏而已,履个赌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一鸣输得起,他又有什么输不起的?

昨晚也确实是他大意了一次,低估了陆少爷的棋艺,才会让人赢了第一回合。

幸好……

他在陆一鸣看不见的眼前用嘴角勾出了一个肆意张狂的笑。

他家陆少爷,是需要时不时地杀杀锐气,免得一得意又忘了形。

“我先?”陆一鸣懒懒地往后靠了靠,“好啊,我先就我先。就怕……你不敢。”

金叵罗又发出了嗤之以鼻的声音。

“你敢说,我就敢做。做不到,七天之内尽听你差遣。”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陆一鸣忍住笑,虚张声势地皱起眉头,作出一副冥想苦想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可以来一句“赌约作废”推翻前约,但他觉得这样就没意思了。

在下棋立约的时候,他早就作好了履约的准备。

而且,难得有机会捉弄一下这个心性高傲的畜牲,浪费这个赌约实在太可惜了。

猜金叵罗应该等得不耐烦了,他才舒展眉宇笑着说道:“学狗叫。”

嗯?

金叵罗打算等他说出类似推翻约定的话再顺势同意结了这个赌约,却听到这一句,不由眉梢微挑。

“我只要你学狗叫,不多,三声就好。敢不敢?”陆一鸣笑得明媚极了。

空气一时之间安静下来。

对面的人半天都没有吭声。

陆一鸣恨极了自己现在居然瞎了眼,看不到对方此刻的神情。

——那一定精彩极了。

“来,汪-汪-汪,跟我学。”陆一鸣本身就有些无赖,学狗叫这种事他三岁就做得多了,信口就来。

但金叵罗不一样,要他伏低做小都难于上青天,何况要发出这种滑稽的声音。

果然,良久,对面低沉的嗓音传来一句:“除了这个。”

语气里除了惯有的冷淡,还带了些不屑和不甘。

陆一鸣捶着床板哈哈大笑,笑得简直停不下来。

真是好久都没有这样开怀过了。

笑够了,他一边捂着快要笑破的肚皮,一边伸出另一只手去揉旁边人柔软细滑的头发:“你看,你也有些事情是做不到的,对吧?”

金叵罗的一头遮过耳垂的软发被他抓成了一团乱麻。

金叵罗也不恼火,只是笑着缓缓伸手握住了那只恣意乱揉的手,捏着他的手腕,大拇指有意无意地轻轻划过柔软的掌侧。

陆一鸣被手腕处传来的酥痒吓得一下就把手抽了回来。

手腕上还残余着莫名的热度。

他忽然想起,对面坐着的,不仅是头畜牲,还是头随时有可能会发情的畜牲。

自己委实太过得意忘形了。

他若无其事地爬起来,跨过金叵罗,跳下了矮榻,踢着脚找鞋子。

边套上鞋边悠悠地说道:“说好了七天就是七天,少一天可不行啊。”

摸索着捡到了床脚的手杖,站好理了下衣服,拄着拐杖缓步朝门外走。

“去哪儿?”

声音在身后响起。

陆一鸣叹口气,摸了摸自己胸|口:“屋里太闷了,出去逛会儿透透气。”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金叵罗转头看向窗外,外面已经看不见天边的火烧云。

“天黑了。”

原来这一觉已经睡了一整天?

陆一鸣有些惊异,很快平复下来。

“天黑了正好,人少。”

反正对于一个瞎子来说,天黑不黑又有什么区别?

-

华灯初上。

清泉县东边的金陵镇上,正举办每月底一次的庙会,人流涌动,川流不息。

庙会上各色买卖云集。五步一个卖糖人的,十步一个卖杂耍的,还有卖走马灯的,卖棉花糖的,卖糖瓜的……每个小摊前都圈着一堆人,人头攒动。

好不热闹。

有人不知是逃命还是忙着回家奔丧,匆匆从熙熙攘攘的街头道窜过,一连撞到了两三个人。

其中最边上的那个清瘦的男子刚掏了钱买了支糖葫芦,就被重重撞了一下,瞬间糖葫芦便被撞落到地上,男子鼻梁上的圆框眼镜也在冲击力之下飞了出去。

糖葫芦很快被过往行人踩碎在脚底,变成几块粘在地面的圆饼。

男子顾不上去骂刚刚撞到他就消失在人群中的人,眯着眼睛蹲下来找他的眼镜,只盼着眼镜可别被踩碎了。

奈何失去了眼镜,他这高度近视眼就接近半盲,蹲在地上摸了半天愣是一无所获。

周围的人个个皆行色匆匆,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在庙会里被挤撞到的倒霉鬼需要帮忙,更没有人为他驻足,甚至糖葫芦的摊主还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嫌他挡了摊面影响了生意。

来往行人的腿蹭过他的背,不同人的热度挤在身体四周,他脑门上沁出了细密的汗水。

嗟叹间,一只手捏着他的眼镜出现在他蒙胧的视野中。

男子一怔,忙道了声谢,接过眼镜戴上,抬头。

一张清峻端正的脸庞映入眼帘。

看清那人的模样,男子凤目一挑,又是一怔:“哦,是你。”

那人正转身要走,听到他这一句低语,不由略为惊讶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认得我?”

男子从地上站起来,微微一笑:“不认得,只是见过。”

“哦。”那人没有放在心上,点点头,拍拍男子的肩,“这里人多,你可得小心些。”话毕,他小声说了句再会,转身朝前走去。

男子抿嘴笑笑,忍不住叫住他:“等等。”

那人停下,又回过头来,问道:“怎么?”

男子目光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扫了一轮,摇摇头:“探长你今天怕是有血光之灾呀,劝你还是尽早回家去吧。”

那人怔了怔,笑了:“看你斯斯文文的还以为你是个教书先生,原来是个看相的。”

男子继续摇摇头,悠悠道:“我姓吴,是个手艺人。只是略通相术。”

“我生平啊,最不信这些东西。”那人不以为然地瞟了他一眼,似乎认定了他是个骗钱吃饭的江湖术士,“还有要紧事,先走了。”

男子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笑了一声。

这人,还真是固执得可以。

不过,比起自己常常接触的那些人来,倒直率得有些可爱。

-

文渊在庙会边角上挑了个人少些的麻辣串小摊坐下,随手点了杯茶水解渴,加几个肉串,加了份面和一份豆芽,让老板配上最辣的汤,决定先靠这个填填肚子。

他已经大半天滴水未进了。

但他并不觉得饿,忙活了一天,忙出了一肚子气,气都气饱了。

中午去隔壁银雀镇一户人家采集证词,出来时他那辆用了好多年的破自行车居然被人撬走了。

一辆骑上去哪哪都响的破车,竟然还有人偷!

什么世道!偷到警|察头上来了。

胆子也太大了。

要是这小贼让他逮到,非抡得他不能自理。

没了车,文渊穿着一双底快被磨破的皮鞋,靠脚走了好久才回到金陵镇。

鞋底又薄又硬,镇子间的路坑坑洼洼,硌得脚底全是水泡,想想若是光靠走的回到县里,这脚底怕是得掉层皮,便忍着肉痛花钱叫了辆黄包车,让人送回县里。

结果他不小心睡了一觉,不到一刻钟便醒了,人竟然还在金陵镇周边晃着!

黄包车夫说不认路,扔下他就跑了。

文渊破口大骂。

这什么狗|屁世道!

恰好路过夜市,进来买杯水解解渴,还好心帮人捡了眼镜,却换来了一句血光之灾的诅咒。

想起刚刚那个人说的话,文渊还有些窝火。

——狗嘴吐不出象牙。

现在这些江湖术士,为了赚几个破财免灾钱,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不过他怎么知道自己是探长?

转念一想,自己经常到镇上来办事,有人认得也不足为奇。

话说起来,自己近来也确实是倒霉过了头。

晦气!

摊主把新近做好的麻辣烫端到他面前。

他抽了筷子夹起肉串嚼了几口,竟然吃不出任何味道来,有如嚼布。

他拍拍桌,叫道:“老板,加辣!多加点。”

老板应了声,舀了几勺辣酱放到他碗里,搞得他的碗像立起了一座火山,红艳艳的惹眼。

文渊满意地笑笑,刚想再下一筷,有人从后面用力撞了他一下。

这个麻辣烫摊子在角落,人并不多,没有卖酒,也没有人流经过,这人撞过来估计是不怀好意。

文渊不动声色,头也不回,一手往后一掏,牢牢抓住了一只手。

身后的人吃痛地叫了一声,挣扎起来。

文渊回身,熟练地一套旋风踢加擒拿手,把人摁在地上。

文渊用膝盖顶了那人的小腹一下,顶得他嘴里直吐黄水,再一臂横住格着他的喉咙,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看起来尚年轻,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吓得脸色惨白,磕磕巴巴地说道:“是有人,有人叫我撞你的……说撞一下给我一块大洋。”

“那人呢?”文渊抬眼四望,角落人烟稀少,前面的大道人流川动,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士。

“我,我不知道。”少年带着哭腔瑟瑟发抖。

文渊看他也不像说谎,便松了点劲,一边寻思着要不要把人带回警署问话,一边抬望看向人流,不知是谁指使的?

冷不丁左肋一阵刺痛。

文渊一怔。

低下头,左胸口被刺入了一根钉子粗的铁丝,只余了半寸冒在外面。

——就在他刚刚松劲抬头的当口,身下的少年用腾空了的手把这东西狠狠扎了进去。

文渊吃痛地捂住胸口,不敢置信地望向少年,那张刚刚还布满惊惶的脸上蓦然浮现出狡黠笑意。

少年趁他脱力,灵活而有力地将他推开,爬起来转身就跑。

文渊挣扎着站起来,追了上去。

少年在人流中灵活地穿行,犹如一只跳进了江流的黄鳝,很快就向右边的小道拐了个弯,不见了。

文渊捂着左胸,追了几步便因疼痛难忍缓下脚步。

他不顾众人错愕的眼神,用另一只手吃力地拨开身前的行人,踉踉跄跄地追进了那条小道进了那个黑乎乎的巷子。

没有人看得到他胸口没入的凶器,只以为遇上了个醉鬼,摇头骂了句便走了。

小道昏暗幽深,没有路灯,没有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