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黄宗羲的提醒,这北田四子看得很是认真仔细,此刻有所得,自然也拿出来与友人交流一二。
何衡道,“我就考这个广州府礼房督学办吧,我总感觉琼州来的那些新学士人太浮躁了,有违圣人中庸之道,定也不是梨洲公之本意。此职督办学政,看我能不能从中补救一二。”
“左王经义观点独到,为人直言不讳,却也算适合。”
“看看这个!”何绛扬起手中的报纸,朝他们嚷嚷起来。
“二弟,你能不能稳重点,一惊一乍干什么?”
“嘿嘿,见猎心喜,一时忘形了,忘形了……”何绛难掩兴奋之色,“理藩院,使于四方,不辱君命,班定远三十六人平西域,我当效仿之!”
“不偕,外交之事,当有礼有节,言辞谨慎,你若真有志于此,这跳脱的毛病可得改改了。”陈恭尹看见这小子现下的形象,不禁有些担心。
“也就是和你们在一起,平日里我也很稳重的好吗?”此话一出,几道诧异的目光立即扫射过来,他抵挡不住,连忙转移目标,“是是是,半峰兄说的都对,小弟日后定当注意,那个……不如看看器圃兄是何选择?”
还别说,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倒还真适合搞外交。
梁梿趴在报纸上头也不抬,心不在焉道,“我还没想好。”
何绛凑过去一看,“好啊!我们都在找职位,你在看什么……”眼角瞄向梁梿盯着的那格小豆腐块,‘宋季惊奇,两头驴引发的艳情血案’?这种东西你也……”
谁知道他扫了两眼也停不下来,直到看完了才道,“这标题虽低俗,倒也真是个奇案啊……”
“你们俩干什么呢?咱们不正在说正经事吗?”何衡不满。
“不必着急,离报名还有段时日,考虑仔细了要紧。”陈恭尹摇摇头,心里却暗忖,梁梿平日里却也挺稳重才对。
“半峰兄,光问咱们了,你自己呢?”见陈恭尹自己买的那份报纸都没怎么动过,大哥何衡问道。
“我嘛,”陈恭尹笑了,“和不偕一样,打算效仿班定远投笔从戎。”
何绛高兴了,“好啊!咱们一道考理藩院!”转念一想又觉不对,“那什么,理藩院似乎也是文官,谈不上投笔从戎吧?”
“半峰兄?难道你要……”何衡想到陈恭尹的父亲陈邦彦在清远宁死不屈惨遭磔刑,顿时想到了什么。
“没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要去投军!”
“半峰兄……”
摆摆手止住他们劝解,故作轻松道,“此非常之际,文贵武贱之说早就不作数了,你们可要努力做官,说不得来日我马上觅得封侯,见到我少不得要见礼,你们要是再劝,到时我可不饶你们!”
他们既然曾经在江南提着脑袋造过反,自然也是慷慨洒脱之士,几人又说笑着斗嘴了一番,哪来那么多婆妈,他既要去,作为朋友支持他便是了。
“只是可惜可半峰兄的才学……”何衡在心里还是不禁惋惜。
日子过得飞快,除了陈恭尹已经参了军,估计正在军营里受新兵营的非人折磨。另外三人也没厚着脸皮仗着一面之缘去万木草堂,而是回到顺德家乡上了个县学的短训班,经历了近两个月的理科基础培训和强化洗脑,才踏上考场。
结果到了秋闱那天,去考试的竟又少了一人,只余何家的两兄弟。
梁梿这些日子一直揣着那天那份报纸,和其他几人不同,他关注的更是报纸本身,而非单单一版公告。
那天的茶馆里,有和他们一样的士人,也有不过粗通文墨的商贾市民,甚至他还看到几个农户,却都被这同样薄薄一张纸而牵动。
要知道从前他们在江南时,什么东林复社搞的所谓天下舆论,不过就是官绅阶级内部闹腾而已,老百姓从来都是只过自己的日子,对倒这个反那个这种不能当饭吃的说法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在培训的日子里,家国天下,匹夫有责的观念在政治课上被提了出来,再联系到最近的见闻。
就在顺德县,他们这些学生被知县请托,让他们轮流下乡协助乡公所的扫盲活动,言谈间那知县也不讳言,说是识字率是直接和他的考评率挂钩的。
其实自古以来,教化地方都是有功的,但是农民付不起束脩,又忙着在地里讨饭吃,所谓文教斐然,不过就是多考上几个秀才、举人而已,于整体的识字率没多大关系。
但最近顺德的蒙学和扫盲班却爆了棚,一方面农民分到了地,来年没有苛捐杂税,日子有了底气,自然就有了长远的考虑。认些字,农闲时去城里扛活也能多要些工钱不是?
而且古时候缺乏娱乐,这会多了个报纸,你要是识字能看懂一些,在十里八乡尽可以吹上好一阵。农民的思想就是那么朴素,这便能给他们不小的心理满足了。
蒙学有教材,但扫盲班是免费的,他们的启蒙读物自然也只能是旧报纸。
这时梁梿注意到了,除了第三版学报写得深奥些,其他三版,甚至包括朝廷刊载的战报政情,都尽可能往大白话上靠,可以说只要认识几百个字,读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如果这时候他想的不过是朝廷亲民而已,但在培训的最后几天的见闻就彻底颠覆了他的想法。
土改后的地方向来就是征兵的重点区域,顺德新改,军方的征兵队很快就下到各乡,和地方的兵所吏员在各村上开始招人。
恰巧这个征兵点就在扫盲班借用的祠堂外头。这天梁梿有些耽搁了,紧赶慢赶才到了地方,本想向乡亲们道歉,到了才看见他的“学生”们此刻和一大群人都围在征兵点上不知看什么热闹。
他也好奇地挤进去,只看见里头兵所的年轻人一脸无奈地要扶起地上一位哭天抹泪的农妇,“这位大姐,按照朝廷法度,非家中独子,有义务服从国家征召,况且昨日你儿子已经来报过名了,这会名单都报上去了,除非军中把他退回来,不然我也没办法。”
这农妇挣开年轻吏员,干脆一屁股墩在地上,开始撒泼,“我不管,你小子是要疼死你的亲娘啊,快去跟官爷说说,说你不去了啊!”
后头一个年轻人忿忿道,“娘,大丈夫死则死矣,不可眼见腥膻遍地而坐视之。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梁梿猛然想起,这不是上两期报纸刊载的征兵宣传里的话么?
“你这不孝的东西,咱们从来都是良善人家,现在日子好了,怎么能跑去当兵啊!”
“住嘴!”军官不爱听了,“他家里不是还有大哥尽孝么?再说我们当兵的怎么了?告诉你,我们军中不仅个个是良家子,个顶个的好汉,就连秀才举人也有不少,怎地不是良善人家了?”
军官发话了,农民们也纷纷帮腔,“是啊,沐相公前两日不是在报纸上说了,我们不参军,等鞑子打回来,这分的地还能给我们留下?肯定又要给陈扒皮占回去。”
“是啊是啊,报纸上怎么说来着?翻掉的鸟窝没好鸟蛋,咱们的家好比鸟蛋,国家好比鸟窝,窝没了里头的蛋还能有好么?鞑子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
梁梿听了直想捂脸,这还是他前几天教的成语,这家伙居然就这样把他拿出来堂而皇之的说了,其他人听了还都点头,认为很有道理。
“那……”你一言我一语,让妇女的气势为之一沮,小声道,“那不是还有你们么?也不差我家幺儿一个……”
这话一出就炸了锅,一个老汉站出来,“好你个刁婆娘,照你这么说凭什么我家的幺儿要去保你家?这么着吧,官爷,总爷,按报纸上说的那什么对等……”
“是权力与义务对等。”梁梿生怕这位再说出什么怪话,赶紧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