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怀疑自己的一举一动,在对方眼里都是值得推敲、大为可疑的意味深长。
见惯的大风大浪的他,为自己的惶惑深感诧异与不齿。
被一个小孩子摄住,这可是一辈子不曾有过的事情。
也许,他真的老了?真的到了退位让贤的时候了?
他扁了扁嘴。
若萤看得分明,跟着挑了挑眉,心里恼得不行。
这老头子简直比石头还硬,在棋盘上,她明明都把自己的底儿交出来了,难道这老头儿竟没看出来?
到这会儿,他还在纠结,莫非真把她当成了无知小儿?
人与人之间若没有足够的信任,还有什么继续交往下去的意义!
看来,他是打算在这荒山野岭里继续寂寞孤独下去。
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多少岁月可以挥霍?
她就那么不值得托付?
还是说,她错估了彼此关系的深度与力度?
她冷下脸,沉声道:“别做出那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来。这里没人有空同情你。你就有苦大仇深,那也是你的事儿,别人的事,我没兴趣!”
这话大狠,而且任性十足,不大像是她这样的身份与经历的孩子能够说出来的。
杜平章给气笑了:“你这是逼我呢……”
“谁逼迫你了?别乱扣帽子。我知道你们这些人,肚子里装了三两墨水,就爱断章取义、夸大事实。”若萤义正词严地打断了他,“你不要坏我名声,我一向尊老爱幼。”
既作了强盗,还要人叫好,这种市井无赖实在是读书人的天敌。
杜平章给噎了一下,心里腾然窜起一溜火星。
他闭上眼,默念了好几声暂停。
这个时候,不能跟她斗气。
斗不过。
惹火了她,谁知道会不会让他领略一番“拼命四郎”的风采?
跟个小孩子斗,即便是豁出脸面去来个“倚老卖老”、“为老不尊”,这手段到底有些拙劣。
况且,最终能不能赢她还很难说。
届时,他的面子里子可就全丢了。
“啪”地拍去脸上并不存在的蚊虫,他耐住性子、语重又心长:“有些话,不是我不说,说了你也不大明白。你思虑太重,知道的越多,烦恼越多。我这是为你好。小孩子就该有个小孩子的样儿。等你大了就会发现,小时候的快乐很简单,而成人后,简单就是快乐。你、懂我的意思吧?”
领教了她的机警深沉,他不敢将她当成单纯可欺的小孩子看待。
也许,用大人的方式交往才能赢得她的好感。
“看来,你一个人可以活得很好。”若萤若有所思,“那我还是好好做个小孩子吧。天真无邪、实事求是,有一说一,童叟无欺。”
“什么意思?”
杜先生惊疑地忘记了鱼儿咬钩。
若萤将手上撕扯成碎片的叶子洒向空中,悠然道:“有件事,好像忘了告诉你。上次在山下,我遇见了几个奇怪的人,指名要找你。因为怀疑是你的仇家,担心你会因为害怕得茶饭不思,一直没有告诉你。既然你想我活得轻松些,那么,这些烦恼就还给你好了。
虽说我暂时骗过了他们,但是难保他们不会找回来。毕竟这是在乡下,街坊邻居们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苍蝇蚊子都能一眼分出是本地的、还是外来的。
你不要掩耳盗铃,以为平日里没人搭理你,是因为别人瞧不见你。你该知道,乡下人向来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不过,你也该明白,这也是他们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事关利害,必有取舍,为一点蝇头小利铤而走险的,也不乏有人在。我言尽于此,老人家,您可要保重哦。”
……
直至日上三竿,若萤才呵欠连天地走出客堂。
昨夜写了一宿的字,期间神思飞扬、身心愉悦,不知不觉就到了凌晨。
难得的一次独居。
只能说,这种似乎有点久违的感觉很好。
她果然不能适应家里的局促与昏暗,不能习惯与姊妹们挤在一张大炕上,不能习惯连翻身都不敢就怕影响了其他人的睡眠。
她还是喜欢一个人。
鸟鸣山更幽,清气满乾坤。山下早入暑,山中犹未觉。
见她出门,早就等候多时的腊月等人呼啦一下围拢上来,你一言、我一语,争相跟她问好,兴奋得好像穷汉捡了个毛驴。
若萤把脸盆递出去,腊月赶忙接了,反手塞给小芒:“记住,用吃的水,别用圣水。”
不过是睡一觉的工夫,院子里的那口洗衣服都嫌涩的井水,居然就成了山下啧啧称奇的“圣水”了。
世事之变幻无常,于此可见一斑。
小芒才跨出去的脚倏地撤回来,不解道:“为什么?四爷不能用,别人更没资格用那水了。”
腊月随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你懂个屁!你打算把四爷的脸洗成老树皮?”
“哦。”小芒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地咧嘴一笑,赶紧照办。
稍后,若萤一边擦脸,一边问:“有人送钱来了?”
腊月竖起大拇指,连声赞叹道:“四爷英明!天没亮就来了,从山门一直拜上来的。十个钱换了一罐子圣水。十个钱呢!大显觉得不好意思,临走送了一把桃木小剑。”
他凌空抓握着十指,喜得见眉不见眼。
小芒和丑瓜一味地陪着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