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山上走,道路越粗砺。
棱角分明的粗砂掺杂着坚硬似铁的老蒺藜,硌得脚底疼。
因为土质的原因,山上的野草很少有大阔叶的,基本上都是青青菜、节节草、□□衣、牛筋草、千根草、丝石竹这种。
走了一段后,若萤心疼鞋子,便脱了下来,对叠着别在腰上,又将屁股后头吊着的一双草鞋扯下来,套在光脚板上。
如果可以,她倒是很想光着脚。
嚓嚓嚓的脚步声很快引来了回应。
一颗光光的脑袋,自一块光洁的大石头上耷拉下来。
“这不是小四儿吗?你好了?”
是个年轻的和尚,百衲衣破破烂烂,面黄又肌瘦,生了一对弯弯的眉毛,这使得他看上去特别和顺喜相。
此刻,他正冲着若萤笑得见眉不见眼,很有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感觉。
若萤继续往前,直至到了跟前,稍稍换口气,由衷地微笑道:“大显,我好了。”
大显的欢喜发自肺腑。
尽管年纪比若萤大,但是他却比若萤更多孩子气:单纯,情绪多变,害怕困难,吃不得苦。
可是,没有人能够顾惜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一个亲人。
作为一个弃儿,从出生之日起,他就生活在六出寺里,跟着师父和师兄们一起,晨钟暮鼓一年又一年。
合欢镇就在山下、在眼底,他却心怀畏惧,从不敢随意践足红尘。
没有下去的理由:一来不需要购买什么东西,二来也无须结交世俗中人,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要看守寺庙。师父圆寂前叮嘱过他,要他千万守住这个地方,不为别的,只为自己能够有一个遮风挡雨的立足之地。
他是个老实孩子,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都不曾去怀疑。
他年纪也不小了,却还是个沙弥,没有了师父,受不了戒,受不了戒就拿不到度牒,就算不上是个真正的和尚。
尽管前景如此迷茫,可他却虔诚地按照老实和尚的标准生活在山上、在方外。
六出寺荒凉已久,自老和尚去后,大庙里的师兄师叔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曾经拥有三十四众的寺庙,而今只剩下大显一个人。
没有香烟的寺庙自然吸引不来信众。
而附近大片的坟地,则加剧了这种荒凉的程度。
只有若萤还记得他。
从第一次因为好奇闯进来“探险”偶遇至今,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已经相识三年了。
脚步不停,大显的絮叨也不止。
从她遭遇意外变成个“半死人”,到近前听说她苏醒,这期间大显所积攒的委屈和苦闷,没有一箩筐,也有两箩筐。
“……本来想去你家问问,你也知道,我没有度牒,不能随便下山。万一施主们施舍了东西,你说我要、还是不要?不要吧,太违心。佛说,出家人要真,不可作昧良心的事儿。可要是接受了,那就等于是化缘,给上头知道了,非把我赶出佛门不可。我打小在这里长大,六出寺就是我的家,离开了家,还有活路不?要来个脾气坏的主持,我能怎么办?毕竟我只是个沙弥……”
“嗯。”
为了不让他误会自己在自说自话,若萤适时地插进来一句半句。
“我问了好几个上山干活儿的,才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下面的消息。你现在是真的好了?居然那么久都不来,我以为你要不行了呢。”
大显的关心是真诚的,就好像他从不对若萤隐瞒自己的种种破戒行为。
若萤是他唯一的信任和依靠。
若萤摘下凉帽,扬起下巴,一本正经地问:“你是真的惦记我,还是惦记我带来的吃的?”
大显嘿嘿干笑着,喜出望外得快要哭了:“都有……昨天又垮了一堵墙,你是没瞧见,跑出来那么多的草鞋底,爬了我满手满胳膊的水泡,又痛又痒,当时我以为我要中毒死了……什么吃的也没有了,幸好我聪明,搬了很多块石头,找到了一窝蝎子,丢到锅里焙熟了,吃了,才不那么心慌了。你再晚几天来,估计只能看到和尚的骨头了……”
说着,他呜呜地哭了。
“好了,知道了。”
若萤真心可怜他,就势坐在山门前的茶花树下,解开包袱,拿了个馒头塞到他的手里。
又掏出挎包里的匕首,拔下皮鞘,切了一大片黑乎乎的咸菜疙瘩给他就着。
“别哭了。娘说,吃东西的时候不能说话,尤其是吃咸菜。万一呛着了,很容易得痨病的。”
她的大舅叶丰,就是痨病,无药可医,不过是混日子罢了。
看他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若萤不觉心下惨然。
没有最惨,只有更惨。本以为自家已经够艰难了,跟大显比,她家算是好日子了。
俯瞰脚下的镇子,百家饭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吃,一个镇子的人养活一个和尚,不是什么难事儿。
但要大显下去化缘,简直比登天还难。
于他而言,宁肯抓鱼、捕雀儿、逮蚂蚱,完了狠念一通《往生咒》,也好过跟人打交道。
她又能帮上多少忙呢?以她这个年纪尚且需要爹娘养活,便有那个怜悯的心,却是有心无力。
总这么个接济法儿岂能长久?都说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可是眼下上哪儿去找这条捕鱼之道呢?
吃完一半,大显不吃了,把半个馒头和咸菜一起揣到怀里,说要留着最饿的时候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