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过半,御花园的红梅已经凋谢了大半,后宫不曾种上艳俗的桃花,倒是旧年哪位宠妃偏爱的梨杏多了几棵。
这该是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一些蝴蝶已经在这园子里翩飞了许久,御花园想来应该有更多的才是。而其墨已经站不起身来了,只能躺在床上,让送春将窗子打开,让春风吹拂进来,也驱散这一屋子的药气。
李家近一个月来,似乎总是做错事的样子。先是纵着偏房一脉的小公子强抢民女,又是老李大人被史官奏了一本,说是容手下采买买了东西运到李家,却拒不付账,还打伤小贩,反咬一口。
总之大事没有,小事一堆。既给自家留了点面子,又给凌祁一个保障。便是让他想处理李家,却看在老李大人跪在金銮殿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面子上,凌祁也是下不了手的。
她不过是适时地提醒了李晋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相信李晋年这样聪明,不至于会一条死路走到底。果不其然,这朝堂政事只消在后宫看看李淑媛的境遇便能知晓。
光是让她从四品淑媛贬到了五品淑容,就足够让她哭上三天三夜。更遑论在其墨吐血之后,还给她加上了半年的罚奉和禁足。可她这样惨,凌祁当着李家人的面说出的时候,李家人也不曾求过一句情。看样子全凭凌祁处置。
念及此,其墨轻轻笑了笑,却压不住的喉口一痒,难以抑制的咳嗽几声。
送春将汤药端过来的时候,就看着其墨嘴角渗着血迹,原本惨白的唇色恍然变得鲜艳起来。送春心头狠狠一颤,她曾经服侍过的某位太妃,回光返照之时,面容红润,说是艳若桃李也毫不为过,而主子现在这般模样,竟是和那位太妃如出一辙。
“娘娘……”
送春不由出声,其墨见着她端着汤药,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还是因为无力重重跌落在软软的床榻之上。
见她这样,送春赶忙上前扶住她,将软垫塞在脑后,将她上半身撑起。
其墨抬眼望她,嘴角牵起一丝无力的笑:“瞧我,生了病还这样逞强。现在喝个药还得拖累你。”
送春眼底含着热泪,沈娘娘其实很好,疯的时候很安静,不疯的时候更安静。她的情绪激动也不过都是因为皇上的一切。现在直到死,她也只字不提皇上。
“送春,既然我已经麻烦了你许多回。不若你再帮我一次吧。”她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梅花树枝,“我想去御花园。”
春风渐暖,池塘子已然解了冻,早被内侍撒了鱼苗,里头漂亮的几尾鲤鱼游得极快,吃着外头飘进去的花粉蕊子,倒是显得鲜活可爱。
其墨被扶着走进了亭榭,她坐在亭子周围的木质座椅上,上头被送春铺好了苏绣软垫,连鱼食也给她准备好了。
一阵风吹过,外头纷纷扬扬的洒落着粉白相见的杏花和梨花,几乎看不见还有几月前盛放的红梅的影子了。送春被她支使去倒茶,大约很快就会回来。
其墨便趁着这段时间走上一段。
想着,怎样死才能最好看呢?
也难为她能够一边演戏还要一边考虑这样的问题,原主大约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用什么样的方法死去。在家中父兄宠爱,在宫里凌祁宠爱,哪怕这份宠爱到了最后变了质,也依旧不能改变曾经美好。
她大抵想轰轰烈烈的活,也想轰轰烈烈的死。
可如今,这性命之于她其墨,总归是平静了无痕。就让这样的结束归于一场错误的开始之中吧。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原还需要人搀扶着,现下已然能自己走动了。再看她面上也不知是上了什么妆容,竟似个少女一般的娇妍靓丽,眉翠唇红,连瘦削到近似凹陷的脸颊也突然变得红润起来。
百花竟放,桃李争妍。
粉白的世界里,已然没了红梅般灼热的胭脂红色,世界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再往前,步伐再往前,她就能走到那片梅林,去寻找她丢失的那朵最美的红梅了。
时间擦过世间的棱角,变得一瞬间寂静。许是太早,这花园里没有任何人的存在,只有她一个。安静的看花,安静的坐下,然后。
安静的死亡。
她走到那处,恰是还有一株梅树,在枝上的红梅寥寥无几,在她走过去的一瞬,又是几朵落下,飘落在一层杏花梨花之上,随即又是飘落的一层,将那点点猩红彻底的掩盖住。
风过了无痕,放在这里竟也适用的。其墨想笑,也确实笑了。
喉口腥甜满布,渐渐上涌,却只得竭力咽下。要好看的、干净的死去。
她有点累了,累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唔,其墨觉得她需要好好休息了。等着送春来给她送茶,然后她们就回去吧,不看花了,再也不来看了。
这样晦气的颜色,好丑。还是红红的,红红的多好看啊。
啧,就是忘了穿斗篷,她有点冷。
思绪有点凌乱,大约是接近生命的终点,什么想法都冒出来了。
她闭上眼,在天旋地转的混沌之中,被粉色的杏花和白色的梨花淹没,鼻尖萦绕着泥土的腥味和花朵的清新,心跳突然变得很慢很慢,渐渐的,她连心跳声也听不见了。
微风掠过,停留在她耳边的,是花瓣落下的声音。
这一天,宫闱之中,最后一朵梅花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