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多少钱?”
“从这里到浯溪渡口十文钱,浯溪到回雁渡口要远一些。如今是乱世,苛捐杂税那么重,撑船的也得吃饭啊。”
数了数手上的钱,一共才七文钱,便乞求道:“老伯,我还是小孩子,五文钱可以让我过去吗?”
那老头显然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流,他没好气地从头到脚地白了她一眼,“你以为你长得好看吗?”
葇兮可怜巴巴地盯着过往行人,船上,有三五妇人指着葇兮品头论足。快开船的时候,一位衣着略微讲究的妇人替葇兮给了三文船钱,葇兮好生感激了一番,顿时眼泪纵横。
此处距离浯溪渡口,仅一山之隔,此山为南北走向,名曰祁山,祁水绕祁山蜿蜒而行。绕过祁山,便是浯溪渡口。舟行之处,只见沿岸山脚下,间或有村庄田舍,池塘渠沟星罗棋布。遥山叠翠,江水涟漪,风轻云淡,鸟语花香,青萝倒挂倚绝壁,山涧溪流声潺潺。
船上,葇兮身旁有一年轻书生被江岸的景色所吸引,一脸的陶醉相,情不自禁地喃喃念道:“一川烟水笼晴岚,对岸青山如画檐。客舟竹筏穿江过,惊得河洲飞杜鹃。子厚先生所言非虚,永州一带果然山灵水秀,风景如画。”
葇兮听了,心想,眼前的景色,在永州一带再寻常不过,这人竟然出口成诗,这莫非就是读书的秀才吗?父亲去世前,也曾整天在家里作诗写词,而母亲则在一旁小声地唾骂。在集市上曾听说书人讲书,秀才最爱打抱不平,英雄救美。见这人穿着整齐,行囊厚实,便试探性地问道:“兄长不是永州人吗?”
“我乃邯郸人。”
“邯郸?邯郸学步、胡服骑射、一枕黄粱、坐怀不乱、负荆请罪、完璧归赵,你们邯郸真是个历史悠久的城市,我常听……说书人说起你们邯郸的故事。”葇兮本来想说听她父亲说过,但是话到嘴边,却有些迟疑,遂改了口。她暗自苦笑,以自己如今这身行头,谁会相信她父亲曾是当地名震一时经纶满腹的秀才?
“看不出小娘子小小年纪,竟然知道这么多历史故事。”少年在心底由衷地赞叹道:想不到如此穷山恶水之处,连一个贫苦的小女孩都知道这么多。
“兄长听过江奉宣这个人吗?江奉宣,字先天。”葇兮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里有着一股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江奉宣,是整个紫槐镇最有文才的男子,是她江葇兮的爹爹,曾在祁阳城里当大官。
“没听过,这是个什么人?”少年礼貌地问道。
“噢,没什么,我随口问问。”葇兮收起了自豪,眸子里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邯郸,以前我只是听说,如今这是第一次与邯郸如此近距离接触,对了,兄长为何大老远来我们永州呢?”永州是穷山恶水之地,自古以来,便是不得志文人的流放之处,其中名声最响的,便是柳宗元,曾在贬谪期间留下了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永州八记》和《捕蛇者说》。
“受家师命,前来拜访故人,顺便饱览一番潇湘大好河山。”
大好河山?葇兮自然不懂这些,在她看来,眼前这位读书人定是没有下过田,才会有此一言。“兄长这是要去哪里?”
“潭州,你呢?”
潭州,那里一定是个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城市吧!葇兮曾听江奉宣说起过潭州,那里曾是天子脚下,楚国皇都。如今国不将国,但潭州依然是人们心中的皇城。
“我要去雁州城。”
“你一个人去吗?你家人呢?”少年见这个小娘子年岁尚小,不禁生了几分关心。
“前不久,我爹爹死于战乱之中,后来,我娘也殉情了……如今,我要去雁州投亲,听说,那里有一位我的远房亲戚。”哽咽之处,葇兮搓弄着衣摆,声音越来越弱。
“乱世之中,人人自危,小娘子要善自珍重。”书生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小娘子,她实在太过于单薄,肩后还破了个洞,隐隐露出了里层的中衣,想来应该是新添的,还未来得及缝补。书生叹了口气,叹的是乱世的黎民之苦。
很快到了浯溪渡口,葇兮焦虑起来,心想,这书生看起来对自己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但总不能直接跟书生说让他帮忙付船钱吧。书生跟葇兮拱手告了别之后,便径直离开。葇兮一阵懊恼,蹲在渡口旁的台阶上,想着如何上船。观察过往行人良久,找不到下手之人,眼看着那书生买了些点心正要上船,葇兮只得厚下脸皮,朝那人喊了声,“兄长。”
书生闻声回头,葇兮面露羞愧道:“兄长,可否借我几文钱?我……不够付船钱。”说到此处,已是窘迫难当。心想,如果这人不成,便只能再找他人下手了。
那书生还算慷慨,从钱袋里拿了一把铜钱,约莫二十来个,“小娘子不必如此羞愧难当,出门在外,谁都会有不方便的时候。”
“敢问兄长姓名,来日必为兄长祈福。”
那书生显然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但又不想让葇兮失望,便道:“小姓马,小事一桩,实在无需挂怀。”
葇兮很快便问到了去往雁州的船只,船钱十七文,如此,便还剩四文钱。葇兮看了那包子铺好久,终于下定决心过去买两个包子。饥肠辘辘之际,一顿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噎着了,葇兮打起嗝来。于是向旁边的妇人借了水壶,揪住绳子往江里一扔,便打上来一壶水,咕嘟咕嘟灌了个饱。
只见前方走来两个人,二人皆头戴帷帽。男子穿着青色长袍,而他牵着的小女孩,身上披着宽大的极不合身的杏黄色褙子,从颈部露出的地方隐约可见里边穿着碧绿色轻纱衣裙,衣着质地不凡。男子走上葇兮旁边的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那只船将去往潭州方向。小女孩用左手掀开麻色帽檐揉了揉眼睛,只见她脸上一片漆黑,揉眼睛的手指也瞬间变黑了。
葇兮正好奇二人的古怪装扮,坐在旁边的妇人叹了口气,低声向身旁的人说道:“现在的人贩子真是越来越猖狂了,光天化日之下走水路。唉,乱世人心不古啊!”
有人插了一句嘴,“可能陆路有人追赶,又或许是水路有人接应。”
葇兮问道:“既然大家都知道那人是人贩子,怎么没人出来救这个小女孩呢?”
“一来,这孩子不哭也不闹,没人确定那人就是人贩子;二来,就算是人贩子,也没人会出来说什么,反正丢的不是自家孩子,这年头,谁会为了个陌生孩子去得罪这些地痞?”葇兮身旁的妇人见她年岁尚小,故而语重心长的解释道。
“如果人人都这么想的话,要是哪天自己家孩子丢了,就该骂别人袖手旁观了。”葇兮很少出门,头一次见到这种事,自然觉得不可思议。
“小娘子,你还小,等你长大了,或者吃几次亏,你也会袖手旁观的。”妇人满脸不屑地说道。
“不,我不会!”葇兮心说道,她并不赞同这位大婶说的话,于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就是你们这种事不关己的人太多了,世道才会这么乱!
她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跟自己个头一般高的女孩,只见她两鬓处各自垂下一条小辫,鸭卵青的绣鞋勾着暗花,皮肤白皙,手如柔荑,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个银镯子,衬得肌肤如玉。葇兮低头看了下自己的双手,粗糙发红,真是枉对自己的名字。她想,那女孩很可能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如果自己救了这个官家贵女,一定会得到一笔酬金,到时长兄的束脩就有着落了。
碧纱裙少女不知伏在那男子耳边说了些什么,那青袍男子起身去找船夫的时候,她来到船尾,动作非常麻利地摘下帷帽解开褙子扔进了江里,纵身一越便跳到了半丈开外的这边船尾。葇兮当时吓得不轻,直到那少女稳稳地落在自己跟前时,不由得暗自惊叹道,真是好身手!
那男子回头不见了少女,四下里找了找并无所获,便大声询问众人道:“我女儿呢?有谁看见了我女儿?”
众人或佯装酣睡,或看远处风景,无人回应这人贩子。男子瞧了瞧并排的另一只船,一脚跨了过来,仍找不到,却见帷帽在不远处沉浮,踌躇了几息之后,一头扎入江中。
到了巳时,终于开船了。葇兮坐在船尾,半盏茶之后,她撩起裙子,露出藏在下面的绿纱裙少女,拉着她到船侧舀了点江水洗脸。只见她肤光胜雪,清秀的眉毛之下,一双黑白分明清澈动人的双眼,眉目搭配得极好,是潇湘这边少有的双眼皮。脖子上戴着一个璎珞金项圈。葇兮有些羡慕,以前总觉得里正家的小姐生的好看,穿得也漂亮,是村里最好看的女孩子。如今见了这少女,顿时觉得里正家的小姐不及她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