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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则仕不住地点头,面具下的嘴唇微颤,急不可耐地抚上他的眉眼,光洁的额头下是凸起些许的眉骨,大致平缓的弧度与眉毛平行,整个人如同被一根绳子吊着,悬高不落,要揭开未知的惶恐,又掺了不易察觉的欣喜。

指腹沿着弧度触及眼睑,长睫就像绒毛似的,轻飘飘地触着他的指尖,小小的鼻尖正呼着热气,喷洒在他的指尖,人中下是一颗小小的唇珠,人都说,嘴唇有珠,吵架不认输。

他想到小翎枫据理力争的样子,唇角微不可察地弯起,着急得再从下颔处逆着往上,原来的两颊肉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凸起的骨头……

瘦了。

他的小翎枫,本来就很瘦。

他心急地在小小的掌心询问,饭否?

小翎枫虽然能完整地背下三字经,可不到四岁的他,并不会书写太多字。

感觉到面具人有话对他说,他飞快地转身跑去站在凳子上,小小的手划开桌案上的火柴,火光微弱,捏着火柴棍点亮了桐油灯,再盖上玻璃罩子,做得十分熟练。

暖黄的灯火换一室亮堂,他只能大致辨别着小翎枫逃离的方向,侧身向着那个隐约的人影,暗暗想着,他是不是嫌弃自己?他拽了拽自己脸上的面具,令它更贴得紧实一些,总不能将小翎枫吓着。

小翎枫从床榻上翻出一本书,再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抓着他的手指在自己掌心停留,稚嫩的童音出声,说出的话却老成得像个大人,他认真道:“你在我手心写吧,我太小了,不认识好多字,但是我有书,我会查。”

就像被撕成碎得零落的花瓣,他竟然从残留的汁液品味到难得的甘甜,润过枯竭多日的心房,他一时难以言语,他一生中做错了许多事,失去了最爱的人,并且不记得他的模样,仅剩的小翎枫,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连日来的防线决堤,搂着怀里的小小的人失声痛哭,只要稍稍用力便能将他揉进怀里。那瘦小的肩膀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在这无穷尽的黑暗中,怜惜地给了他前进的方向。

小翎枫不明所以,他感受着这个面具人的颤抖,感受着他铺天盖地的忧伤,他嘴角一弯,却死死地忍住,他脑中突然响起在象山县时爹的话,想哭就哭,别忍着,不许忍着。

可是爹回来就变了,他不喜欢听见自己笑,也不喜欢听见自己哭,他不想见自己。果真如祖母所说,他离开象山县后,他爹的病就好了,他果然是个不祥之体。

可是在这个面具人面前,他突然觉得很安全,他的泪从眼眶里出来得悄无声息,小声地啜泣着。他想念记忆中模糊的影子,他教自己读三字经,他带自己下山去吃冰糖葫芦,他总爱看话本子,他会很多东西,他教自己好多东西。

可是那个人突然就消失了。

他在这个青岳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回来后爹就像变了个人,对他不理不睬,不再将他护在怀里,甚至连规矩都很少再提及,他将自己放在这里,从不来过问,也不让他去学堂。那天他差点被饿死了,自己依着记忆去厨房,大家才想起这个府里,竟还有个二少爷。

半年,他习惯了。

即便面具人出现得很突兀,他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向他敞开了怀抱,半年未与外人交谈,再内向的他也迫切与人交流,面具人在他手心写的笔划,虽然不知道他写什么,但总觉得心里暖暖的。

小翎枫哽咽道:“你写呀。”

林则仕这才回过神来,写道,我是你爹,你跟我走。

小翎枫翻了半天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我爹?”

林则仕还未点头,小翎枫却将他的面具掀了,他心下一惊,眼疾手快地一把将面具按紧,两手按着面具背过身去,小翎枫奇怪地看了一眼,道:“我爹没有你这么矮,头发也没有你白,他不会戴着面具,也不会跟我玩捉迷藏。”

背过身低下头的林则仕,萧瑟的背影透露着由内而外的惶恐,他无法想象要是小翎枫见了他的样子,会不会连话都不会跟他说,小翎枫走了几步,站到他面前,乖巧道:“我不看你样子,你别怕。”

小翎枫见他不为所动,急急道:“我说到做到的。”

手腕处传来的温热,小小的手意带哀求地贴紧,道:“你再多与我说说话。”

他低落道:“这里没人与我说话。”

林则仕缓缓放下一只手,在他掌心处写道,为何?

小翎枫认真地看了他书写的笔划,随即答道:“我也不知道,这里向来就我一个人,只有过节时才会有人叫我去大厅吃饭,我才能见奶奶、爹、二娘、大哥和三弟。你都不知道,三弟好可爱,”他用手夸张得比划着,“才这么小,只是睡在小床上,奶奶见他都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