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回到厢房里,屁股还未坐热,瞧着这雨势,想着要小茅屋该是抵挡不住这么大的雨,正要动身,便见守门老吴慌慌张张地跑来找他,说门外有个人对自己下了毒,他一定要见到林老爷,不然就不给解药。
气他死性不改,滥毒无辜,急他大雨滂沱,唯恐他衣裳湿透,在这节骨眼上再染风寒。
他急匆匆撑着伞走出去,那人正靠在门框,嘴巴呷着雨水,在嘴里嚼了一番吞咽下去,薄薄的青衫印出条条肋骨,喘息间忍耐着疼痛,雨水浸湿的衣裳贴紧肚腹,肚腹中的孩儿正上下翻滚着。
他嘴上仍是逞强一番,将前几日留在府内的薛久加唤去,事前告知他,这位要产子的是名男子,还望他多加照顾,切勿外传。
他守在小茅屋外,听着里头破碎绵延的痛呼,听他一声声地喊着小柿子,双手紧握,咬紧牙根,额头暴起青筋,既含着些许对孩儿的期盼,又担忧王一新体质特殊,到底能不能撑过这磨人的产程。
雨水毫不留情地倾倒其身,油纸伞被重重雨滴坠坏一片,待到里头终于传来一声猫叫似的啼哭,他才好似丧失了气力,伞柄滑落,跪倒门边,久久不起。
翌日,他便去另外的临县处理事宜,待他回来,老夫人对他说,林府遭了小偷,要他好好惩戒一番。
早前,老夫人与二夫人已然明了小偷的身份,老夫人将他当成教坏儿子忤逆自己的人,二夫人将他当成害自己小产的人,暗地里心有默契地商量着如何让儿子、丈夫死心,同时又能达到惩戒这样的小人以泄心中愤懑的目的。
二楼雕窗推开,老夫人立在窗前,庄严肃穆,好似这个小偷犯了多大的罪过一般,林则仕骑虎难下,只吩咐家仆别真打,可他不知道,老夫人早已对其另有指示,而王一新痛极也不愿人前示弱,就算疼到极致咬着板凳,也不会让自己轻呼出声。
他便以为,真的打得很轻。
待到过几日,他掀开衣裳一角,团团青紫在细腰上,他心中火焰腾腾升起,猛得掀开整件衣裳,本是光滑白皙的背上,竟无一处地界完好,为他涂上玉露膏,却叹道此人为何要这般隐忍。
连日大雨,颗粒难收,农作物通通淹在半人高的洪水,可上贡时日将近,商行不能失了声誉,林则仕寻了更远处所产的稻米,便在那时寻到在象山附近,此处位于城郊,比邻山海,是处风光好地。
他在象山县买了处宅子,在书房里放上王一新爱看的珍藏,安置舒适的躺椅,披上舒适暖和的狐皮,桌案上的墨迹未干,赫然写着翎枫二字。
十日后回去,便发现家仆从未按他的吩咐将饭食送去小茅屋,家仆进退两难,一面是林老爷,一面是老夫人。他去给母亲请安时,母亲望着摇篮里的孩儿,他只需舔舔嘴巴,嘟嘟小嘴,小手放在胸前摇一摇,便引得这位老人家笑颜逐开。
母亲见他来了,未作过多解释,也不许他多问,只道,去看看翠曼罢。
在青岳城中,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都去小茅屋瞧过王一新及小翎枫,那时世道不好,林府用糠饼作主食,依照林老爷的说法,便是宁愿自家吃得糟些,也要让老百姓们吃上饭。可米价一压再压,仍层层推高至天价。
老夫人知道在这种时候,如满月宴要摆上三日,未免太过招摇,可林则仕十分坚持,老夫人也只当他爱子心切,在这件事上,便也应允了他。
只有他知道,三日后的满月宴,是为另外一个不入林家族谱的儿子而设。
满月宴上,推杯换盏。在王一新给他下药后,加之呕血之症,酒这种物什,他已许久不碰,可宴上不仅有行商坐贾,达官富贵者亦是许多,日后还需他们多多扶持。
酒过三巡,夜深人静,他提着私留的一袋精米,脚下软绵绵的,仍小心护在怀里,而后放在门口,先是趴在床沿,眯着眼睛打量王一新,醉眼中三四个重影,他朝那虚无伸手,小声道,你说我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小翎枫躺在隔壁,睡容与他父亲一般安然,白白嫩嫩,睫毛长卷,却极其瘦小,只比王安歌大一点点,他轻轻地喊着翎枫,声音如同虚无缥缈的微风,轻轻一喊,便不知飘往何处去。
恍若精力耗尽,他来时只想将精米放下便走,岂料脚边白色麻袋绊得一阵恍惚,白色的米粒从袋中散落而出,他想起在施粥后,他与薛久加的眉来眼去,酒意之下,醋意横生。
于是,王一新的求饶、小翎枫的哭喊,全都听不见了。
肋骨断掉那回,林则仕候在门口,等来的是王一新摇摇晃晃的身影,胸膛直抵地板,骨头咔嚓断裂的声音,手忙脚乱地解着背上的死结,小翎枫在他背上哭得撕心裂肺,好似布条勒得他快喘不过气一般,他竟开始哀求,抱抱小翎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