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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只说淤血未清,日日按他小腹,血块自下体娩出,他亦不觉有多疼痛,只鬓间湿发贴紧,抱着自己声声喊冷,林则仕才觉得,他是真的疼。

他好似觉察不到有人来过,兀自坐在门槛上,冬日里极寒之时,他总是穿着薄薄的青衫抱着腿呵着手坐在门槛,林则仕每每给他添衣,他的目光才积聚到眼前,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后,便遥遥地望着远方。

他在肉眼可及地消瘦着,脸颊凹下一片,往日光彩不再,单薄的胸膛轻微地起伏着时,林则仕才觉得他是个活人。日日粒米不进,声声不入他耳,他终究没了耐心,命家仆提来两桶饭食,看着他一碗一碗地吃下去,而后终于明白,这人是真的傻了,如此无助、可怜、纯真,不可能是在装疯卖傻。

他如往常一般照料王一新,而后者却如孩童一般,凡事重新学起。替他梳理发髻,几根银丝夹在乌发里头,而那人的神智却如稚儿,心中闷痛愈演愈烈,他甚至有些不希望他痊愈,因为他不知道,醒来后的他,下一步到底要谋害谁。

喂他汤药,无论多苦涩,只要是他喂的,毫无怨言便吞下。

替他穿衣,无论多粗鲁,只要是他替他穿上的,一句埋怨都没有。

为他研制新品糕点,无论多难吃,只要是他做的,他便拍拍手掌,塞一块到他嘴里,表示这糕点很好吃,希望与他一同分享。

后来,王一新痴傻已有些好转,会说些只言片语,他向林则仕撒娇,看他捕鱼落水,望他上树摘果,只要他一身狼狈,王一新便笑得极其开怀,而他那时也只是摸摸他的头,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背过身则暗含惆怅。

夏日里的大雨向来不打招呼,林则仕正爬上梯子修整顶上茅草,在吃荷花酥的王一新却突然放下手中酥饼,只身冲出重重雨幕,努力搬起所有的陶盆列成一排,妄图接住所有从天而降的雨滴,掌心向上接着雨滴,可雨滴总是沿着掌心外延滴落在地,渐渐与地上的雨水混着幻灭,他崩溃地朝天喊着些什么,可雨声霹雳而下,如刀剑锋利斩断了他的话语,余狂风呼啸声声。林则仕穿透道道水帘将他拉扯回来,将他抱在怀里,手掌在他背后摩挲安抚,轻轻道,不怕,有我在。

林则仕为他换了干爽的衣裳,替他擦拭发间水珠,王一新却将他推开,玉梳掉落在地,王一新瞧着他,怨愤难祛,戾气徒增,道,是你,都是你!

林则仕眼眸抬起,眸间如裹着冰碴,嘴唇紧抿,冷意直透心底,他问道,你在说什么?

王一新神思清明,眼眸明亮,冷笑道,是你,杀了你自己的孩子。

他如同指控满手血污的刽子手,错杀无辜好人,而被杀的这个还是自己的骨肉至亲。

林则仕背过身,心如刀绞,埋在地里的儿子同样是他的梦靥,雨滴顺着衣裳边沿滴落,发髻亦难得一见地散乱,背影形销骨立,微微透着寒气,多日不见,他竟消瘦至此。

只听他怔楞片刻,却轻笑出声,醒了?醒了便好。我现下便告知你,你向我下药,我可以忍,你伤及无辜,我永远不会原谅。我只问你一句,你将不将双生蛊解了?

他当然不知道根本没有双生蛊,只是王一新惧怕腹中胎儿不保的权宜之计,而王一新则觉得他是为了府中的二夫人如此紧张,难免妒忌,理所当然便是拒绝。

林则仕对他彻彻底底地心灰意冷。

可没过多久,他发现王一新竟再次有孕。

自上一回小产后,林则仕已知晓他是个会生子的男子,便会在事后喂他喝下避子汤,他心急如焚,料不到他体质特殊,避子汤不起作用。

轮回镜外的王一新也清楚地记得,自己那时亦不想再要小孩,避子汤,他自己也喝过。可小狗蛋在他肚子里一天天地长大,无论他如何摔,无论他怎么折腾,小狗蛋都顽强地在他肚子里拳打脚踢。

他想要时,都留不住。等他不想要了,却又来了。

他继续看着林则仕每回见他都沉默寡言,却在他睡后俯身在他肚腹,隔空抚摸着他的隆起,时不时地在鼻子下探其气息,紧紧拽着他的手,生怕他下一刻便在睡梦辞去。

每一夜,王一新入眠后,月白的身影倚在床边,轻轻地靠在他身旁。

直到二夫人临产前三天,林则仕将城中所有大夫均请入府内,旁敲侧击之下确认了薛久加医术较为精湛,为人亦是淡薄,不会为了显示自己医术高深,便将男人产子这等匪夷所思之事添油加醋诉诸旁人。

他将薛久加留在府内后,马不停蹄地赶去临县处理一桩颇为急切的事宜,离开青岳城好几日,想着王一新这肚腹与苏翠曼的还小一些,应该不会这般不凑巧,却还是担忧就在这几日,彻夜不眠,连夜赶回青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