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万名各行各业的科学家,以及繁星的万分之一算力用了24年,耗费无数宝贵资源,精心呵护,全天候二十四小时值守跟踪观察的宝藏胚胎,死了。 毫无征兆,突如其来。 先是由生命院内部的学者与技术人员追根溯源,深入调查,却只得出个十分浅显的结论。 现在的合成胚胎大约相当于正常发育到第三周与第四周之间普通胚胎,处在刚刚形成心脏结构,五官与脏器陆续成型,大脑细胞持续增加的状态。 从量子思维的层面去分析,此时胎儿大脑细胞的数量已经堆叠至差不多刚好能承受一个原始状态的微小人格意识。 但就在微小意识即将从无到有诞生的瞬间,发生了一些不受控制的状况。组成胎儿大脑细胞中的磷原子并未成功聚合成波斯纳集群。 本该稳定的构建个体意识的量子螺旋阵列突然崩散掉了。如同太阳系被突然偷走了太阳,围绕太阳旋转的行星、卫星、小行星、彗星与星云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各奔天涯了。 随后,胚胎失去了生命力,停止了发育。 这只是事件的结果,至于为什么会发生,学者们对此很茫然。 明明胚胎发育过程中的全部细节都在实能级监测手段的全方位观察中,一切都很正常。 以现代科学的逻辑来讲,在实能级监测手段的观察下,宇宙里不应该有真正毫无征兆的意外,一切事故在发生之前,都应该表现出或多或少的预兆。 为了找到事故原因,太阳系内多达数亿人被繁星临时抽调至事故调查组中,更多人的业余娱乐生活中的闯关任务,也变成了先学习再参与到共同推演的算法游戏。 得益于繁星建立的文明任务细分体系,在庞大的帝国疆域中,来自数万个不同星系,共计多达千亿级的人次共同投入到调查事故真相的庞大工作中。 有很多人不知道自己参与的究竟是个怎样庞大的项目,只知道在自己的个人任务栏中又多了一个小小的细节,然后大约得花上少则几个小时,多则几天的时间,来完成一次小小的计算与推演。 这些渺小的工作量,都会在星锋研究院旗下众多时空拓扑学大师与繁星的统一整合中,成为核心工作的一部分。 在新的科技攻关模式下,迷雾终于被一层层揭开了。 胚胎“死亡”六十三天后,一份学术报告被呈递到了陈锋面前。 胚胎的“死因”被找到了。 罪魁祸首正是陈锋本人。 “我依然活在鲸鱼座uv黑洞里,并且我的思维时时刻刻都在与宇宙发生着信息交互,这些信息会瞬间跨越无限的距离,抵达宇宙中的任何一处。这不是我个人独有的特质,每一个地球人类,都与我有相同的特性。” “在胚胎里的微小人格意识成型的瞬间,将会与宇宙发生庞大的信息交换。但由于我的意识依然存在,胚胎受到了我的思维冲击,最终未能成型。” “无论我与胚胎的距离有多远,是否被亚空间‘墙’阻隔,这种信息冲击都无法避免。简单的讲,就是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宇宙里,宇宙不能承受两个底层信息一模一样的人格意识。” 陈锋自己总结了一下。 繁星:“是的。其实早在很多年前的科幻电影与中,就已经对这现象有过描述。” “嗯,我知道。”陈锋点了点头,耸肩。 早在二十世纪与二十一世纪,科幻作家便曾创作过很多关于时间穿越的文艺作品。 这些作品从不同角度用不同的方式反反复复诠释着时间悖论,并得出了大量互相冲突的结论。 “未来的‘我’穿越时间与过去的‘我’相见时会发生什么?”,是读者与影视作品观众最容易想象并产生好奇的画面。 由于这种假设的画面不存在真正实现的可能性,所以人们只能从不同角度去幻想与揣测。 有部分人认为两个“我”甚至更多的“我”可以共存。 《你们这些还魂尸》及其改编电影《前目的地》将这种观念具象化到了极致,构成了一个处处是漏洞与矛盾,但却又很诡异的形成逻辑自洽的闭环世界观。 但更普遍的认知却是在同一个时间段的同一个宇宙中,不能存在两个“我”。 如果存在,那么这两个“我”绝对不能见面。 至于见面了究竟会发生什么,最优秀的科幻作家也只能将自己的描绘停留在无法找到理论依据的幻想中,俗称瞎编。 在过去九条时间线的穿越中,每次当陈锋抵达千年之后时,过去的他坟头草都几丈高了,所以他并未遇到这问题。 他也曾很多次想象过,万一自己能活一千年,又会怎样。 未来的自己还能出现吗? 现在他得到了答案。 必须把两个“我”不能见面的概念无限放大,放大到同一个宇宙根本不能同时存在两个“我”的程度。 冷不丁的,陈锋发现自己现在其实已经一只脚踏在了悬崖边,走上了绝路。 自己的“存活”导致了胚胎孕育失败。 哪怕重新培养一次,结果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没有身体,又会导致自己在三十一世纪时找不到可以支撑复活大计的躯体。 可现在的他已经撑到了二十八世纪,也不能赌自杀,将一切交给支撑自己在三十一世纪复活的神秘能量。 万一没能复活呢? 万一最后人类还是输了呢? 最后,哪怕他继续这样在苟延残喘中亲眼看着也不行。 按照他在上条时间线里思维量子化后情绪逸散的速度,再结合鲸鱼座uv黑洞与影子黑洞的体积差距带来的承载力差距,大约最多三百年后,他的情绪也会归零,彻底失去人格,变成个纯粹的人工智能,本质上还是死亡。 “没有退路了。必须让胚胎恢复生命力。” 陈锋叹了口气。 自从将自己转为量子自智慧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用情绪如此外在的语气说过话。 繁星略显焦虑的看着他,“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我必须与你强调一点,哪怕你现在自杀,也不可能让死去的胚胎重新活过来。建议你别这样豪赌,这次我们真的输不起。” 陈锋点头,“我知道。” 他又看着关于胚胎死亡事故调查的技术报告,再道:“其实已经有很多研究人员猜到我还没死的真相了。只是我们不公布,别人也只能凭空揣度。既然如此,那就把复活计划提前三百年吧。” “你打算将自己的人格灌注到胚胎中去?” 陈锋点头,“是的。既然胚胎是因为缺少主动意识的支撑而死亡,那我就把自己放进去呗。” “有两个问题。第一,你掌握的信息已经远超人脑承受极限。第二,胚胎里的脑细胞数量本来就很少。要把你的思维灌注进胚胎的成功率太低了。” 陈锋摇了摇头,虚拟身躯的目光凝聚,在他目光焦点,一个繁奥的符号正在缓缓生成。 繁星只一看,便低呼道:“你把鱼星人的堆叠式记忆代码和迷族的符号语言糅合到一起了?” 陈锋眨眨眼,“不只,还有我的母语,汉语里的方块字。” 繁星明白了陈锋的打算。 他会“格式化”掉自己的记忆,放弃曾经全部的人生,真正的重活一次。 等将来的某一天,当新生的他可以承受如今的全部记忆时,自己再将这个繁奥的符号交给他,那么便有机会唤醒他的记忆。 繁星问道:“万一失败了呢?万一你没能完整的读取出里面的记忆信息呢?那你会忘了很多东西!” 陈锋笑着摇头,“哪怕我把什么都忘了,也没关系。再重来一次,我依然是我。” 三个小时后,陈锋的思维开始脱离鲸鱼座uv星,并顺着繁星开辟的巨量带宽量子网络通讯频道,穿越遥远的距离,直奔太阳系。 与此同时,地球生命科学院的胚胎培育室里开始播放起《世外之歌》,这是对胚胎的物理格式化,目的是去除之前生成微小人格意识的规律残留。 旅行者星系中的鱼星人尸骸星球被整体装入一座巨大的飞行太空站里。太空站开始逐渐加速,直奔太阳系。 数年后,装载了鱼星人尸骸星球的太空站与陈锋的思维相隔两个月,一前一后抵达了太阳系。
第607章 杨国定与林拉
月球般大小的鱼星人尸骸星球被从太空站里放了出来,漂浮在冥王星轨道外。 随后,九条巨大的锁链盘绕至星球上。 每根锁链的两端分别被一艘长七十公里,直径二十二公里的圆筒状舰船拖拽着。 如今人类的舰船已经呈现出十分明确的细分发展,形成了包括跨星系航行的快速运输舰、只沿着固定轨道飞行,组成了曲率交通网络的持续轮转舰船、具备不同功能设计理念截然不同的中短程介质推进飞船产品阵列等等种类。 此时这圆筒舰船的型号名为蠕虫三型,主要功能就是在星系内部进行大重量物质的中距离运输,与交通网络管道形成功能互补。 蠕虫三型并未装载曲率引擎,只安装了以大功率质能转化设备为介质供应器的强劲反推力引擎,以及在长距离续航时提供稳定推力的低功耗空间压缩引擎。 蠕虫三型的运载方式与古时候的火车动力头相似,运载能力惊人,续航能力极强,承载了晨风帝国众多星系内部相当大部分的物资运载工作。 理论上,一艘蠕虫三型只需要一次充能,便能在反推力引擎的帮助下持续航行数万年。 在蠕虫三型阵列指挥官的命令下,牵引锁链束缚在星球上的部分开始扩张出蔓藤般的锁扣,如同树根般迅速铺开,直到将整个星球包裹成一个藤球。 但在藤球蔓藤之间,留下了刚刚好一个直径十六公里的圆形空地。 十分钟后,一个直径十五公里的圆盘型太空站缓慢靠近,并正好落在这空地中,圆心点误差仅为000000……1纳米。 随后圆盘底部刺出无数个钻头。 钻头开始高速旋转,直接刺入尸骸星球内部。 在钻头前进的过程中,准确切入到鱼星人尸骸相互间的空隙里,并未对尸骸造成损害。 每个钻头的后方头拖拽着伸缩链。 两个小时后,圆盘变成了生长在尸骸星球表面的“苔藓”,根须深扎至星球内核。 圆盘正是地球生命科学院原始基因研究所。 太阳系用了七年的时间,将整个原始基因研究所改造成了一个具备自行飞行能力的太空站。 当然,改造内容不只是可以飞这么简单,还有很多细节性的设计。 目前这飞行器是人类所有飞行器中,唯一可以不依靠曲率泡与空间压缩结构,就能承受无限接近光速航行能力的载具。 其材料学特性的科技水平,甚至超越最新的前线战舰,更超越了曾经的复眼棱舰。 它具备较轻的质量,以免与鱼星人尸骸星球产生太大的引力效应,破坏尸骸星球自身的稳定性。 同时它又具备极高强度、绝佳的延展性,以及不可思议的自适应稳定性。 冷冻胚胎正安静的躺在研究所中心部位的培育室里。 2740年,胚胎早已停止生命活动七年,但变化从未停止。 在《世外之歌》长达七年的持续浸染后,胚胎内部发生了一些改变。 胚胎脑细胞中的磷原子排列,形成了一种介乎于波斯纳集群与规整无限堆叠立方体结构之间的新型构造,酷似曾在二十二世纪盛行一时的生物智脑。 研究所的主监测室里,一名身穿天蓝色防护服的青年男子正全神贯注的观察着眼前的投影数据。 他的双手正分别搭在两个巴掌大的圆球上,无数道高伏特低安培的电弧正从圆球表面激射而出,链接在他的双手掌心与五指上。 这些圆球是如今人类的“键盘与鼠标”。 微电流顺着双手的神经直达人脑,与人脑形成延迟较低的模拟神经链接,可以传递信息和下达指令。 科研人员的体质远不如战斗人员,神经系统也并未进行过强化训练,不能像战斗人员那样可以反复承受延迟更低的生物直连。 科学家们学习借鉴了当年迷族飞船的操作球思路,加以演变,制造出了延迟略低于战士的生物直连的微电链接技术。 持续操作的时间太长,青年男子双眼有些发胀,手臂也有些发麻。 他收回手,闭上眼,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一名身穿深蓝色褂子的年轻女性推开门,来到他身后,“国定,累了就休息一下吧。你已经连续工作超过十二个小时了。” 男子回过头,摇了摇脑袋,“距离先哲的思维对接只有八个小时,我作为太阳系技术保障团队的负责人,当然应该坚守岗位。到点下班这种事,是优势文明里享受社会福利制度的人才有的特权。我们作为追赶者与反抗者,没资格准点下班。更何况,我是杨国定。我得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对得起曾经的我。对吧?” 女子沉默片刻,“可我们现在不是占据优势吗?” 杨国定哑然失笑,“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们占尽优势,先哲就不会选择这种冒险的方式保存他的人格。到目前为止,我们对真正敌人的了解依然屈指可数。你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所谓优势都是假象。我们依然站在悬崖边,随时可能堕入深渊。” 女子:“可是,我担心你的身体扛不住。” “在虚无的历史中,我曾经改变时代。我曾是第一个打破基因唤醒度壁障的人。如今,在这条新的历史中,我还没有证明自己。在我配得上自己的名字之前,我能一直扛着。” “你是发现什么情况了吗?按照先哲的计划,思维对接不是本来就肯定会失败的吗?” 杨国定叹口气,“失败分两种,一种是计划内的失败,一种是失控的失败。我说不上是为什么,但我为这孩子担心。” 说着,杨国定又将目光对准了模拟投影里那个由大量细胞组成,形如桑葚的胚胎。 “林拉你不用管我,你去休息吧,我没问题。” 杨国定又将双手放到了控制球上,脑海里的思维却不直觉的飘到了遥远的无名舰队中去。 他想起了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杨中华。 不知父亲现在怎样了。 舰队有接收到这边传递过去的最新科研成果吗? 他们真能顺利抵达银心,摧毁对方的桥头堡基地吗? 短暂出神几秒钟,杨国定恢复专注,继续“呆呆”看着投影。 他的右手不断操控投影缩小、放大,去观察胚胎内部的细节,左手则不断录入数据,利用刚刚申请到的亿分之一主脑算力完成模拟推演。 可无论他怎么算,最终的结论都是万无一失。 计划内的“失败”仿佛已经板上钉钉。 杨国定依然找不到自己不祥预感的理论证据。 说出去,只会被人认为他杞人忧天。 一直站在杨国定背后的林拉默默看着这男人的背影。 她有很多话想说,但不敢开口。 林拉的个人通讯器里接到通知。 她也该回自己的岗位上了。 她是一名营养学家,她在整个项目组中的主要任务,是提前制定好胚胎“复活”瞬间灌注的营养物质。 林拉早在三天前就已经完成自己的工作了。 现在却又有新的任务找上她。 或许是专家组刚才有什么新的讨论结果,需要微调营养物质的比例什么的。 林拉转过身,走出门外。 她的脚步稍微踉跄,多往前走了两步才稍微稳住身形。 在刚才那瞬间,她的心脏有些供血不足, 十年前,刚刚大学毕业的她,接受的第一个任务是照顾一名与她同样年龄的人工培养人的饮食健康。 这人正是杨国定。 当时杨国定才刚刚从杨中华夫妇留下的大量胚胎中杀出重围,以最高的智商与最强的科学思维能力得到“杨国定”这个名字。 但或许是他将太多天赋都分配到了智商上,导致他的身体状况非常一般,营养吸收很差。 虽然超精微治疗仪和一体式营养机可以保证他的生命,并将营养物质强行灌注到他体内,但效果终究不如自主进食自主吸收更好。 并且,这不但会给杨国定造成极大的痛苦,还会反过来限制杨国定的思维创造力。 林拉接手任务后,用了五年的时间,全程跟踪杨国定的状况,以分子级的精度一点一点的调整杨国定的饮食和营养配比,终于让他恢复正常。 两人在五年前一同加入到原始基因研究所,成为同事。 杨国定不再是林拉的研究对象,但习惯成自然的林拉不愿切断这层关系,总会特别关心杨国定的情况。 在此之前,她不承认这是爱情,只将其归咎为自己的责任心太强。 但现在她没办法回避自己的内心了。 她很明白,自己深爱着这个男人。 六个小时后,林拉与营养组里的几万名同事,以及其他包括能源组、材料组、动力控制组等等众多分支机构里的数十万名科研与工作人员,都会撤离研究所太空站。 杨国定作为研究所的最高负责人,将会与另外数千人一起继续坚守在空间站上,并跟随着尸骸星球在太空里持续加速,进入永恒的高速飞行状态。 所以,这一别便是永别。 但林拉终究没有耽搁时间,走出监测室后便快步踩上穿梭机,前往相隔三公里的营养组会议室。 孤独的坐在仿佛火车车厢般的穿梭机里,感受着轻微的震动,林拉轻轻咳嗽一声。 她的肺部又在隐隐作痛。 她是一名“病人”,不同于杨国定的先天基因缺陷,林拉这是后天患上的“慢性病”。 在如今这个时代,除了大脑之外,整个人都可以重建,“病人”比二十一世纪的大熊猫还罕见。 在八年前的一次实验室事故中,正在精微操作调整营养物质配比的林拉被一束在隔壁实验室爆炸中释放的物质流击穿了肺部。 经过快速治疗,她痊愈了,但她的肺部里留下了些物质流中包含的残留物,一段属于别人的dna。 这段dna的繁殖力极强,并且具备无限分裂能力。 她本可以采用全躯重建来彻底治愈,但她没有,只选择了使用随身伽马刀定期控制这段dna的繁殖规模。 她不想换掉自己的身体。 林拉是一个十分传统的人。
第608章 一点点小风险
在对抗同一个敌人的前提下,如今人类的三观在绝大部分方面都十分一致。 但正如不同星系里的人会形成不同体态,产生不同性格一样,在同一个星系内,随着人口基数的不断扩张,不同人在学习与工作生活中接触到的层面不同,从小接触的人不同,受到的家庭教育不同,也依然会产生不同的三观倾向。 只是,同一个星系里的人相互间的差异看起来没有不同星系中的人那么明显,但这差异依然客观存在,不可否认。 经历了过去的多次失败后,陈锋并未给救世会和后续的世界政府留下谕旨,逼迫后人强行去压制差异化。 陈锋放任了这种局面。 为了激发后人最大的潜力,看到人类最多的可能,本就需要保持文明多元化,留下更多多样性的思维。 林拉作为一名在原生家庭中长大的孩子,祖祖辈辈都是正统汉族。 虽然她从事的是高精尖工作,但家中长辈与亲戚朋友向她传达的,都是非常古朴传统的中华汉人的思维模式。 坦白讲,这过于传统了,甚至有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意思,但倒也没阻碍林拉成为人才。 能被星锋研究院选中,先负责照顾“史上有名”的杨国定,再被选入原始基因研究所,负担更重要的照顾原始胚胎的工作,便已经证明她的能力,算得上整个帝国百万亿人口基数中排行前十万的顶级营养学家。 林拉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再打开内部网络,进入虚拟会议室。 营养组组长和其他人早已到齐。 与她揣测的情况一样,三十分钟前,天植星系第三人类研究所针对实能胚胎提出了一套新的分析模式。 研究所这边利用实能级设备合成仪,如同二十一世纪的3d打印机一样,再以更高的精度将天植星系那边的同事设计的设备打印出来,再将高精密材料所消耗部分稀有材料制造的功能模块嵌入,于五分钟前制造出设备,并对胚胎完成了一次深度扫描。 扫描评估预演了先哲将个人思维灌注进去,再按照原定计划执行操作后,冷冻胚胎的变化过程。 预演结果显示,在先哲的人格与胚胎融合至90时,将会出现一次剧烈的能量波动,有一定可能对已经恢复活性的胚胎造成冲击。 胚胎的最终存活率从100下滑至999999……。 别看只差着渺小的一点,但这却给整个项目组造成了极大的恐慌。 事关先哲生死,容不得半点差错,哪怕只是亿分之一的死亡率,也不可容忍,必须将存活率重新拉回到100。 已经连续几十年不曾休过假的原始基因研究所又一次全军动员起来,尝试着从方方面面的角度去调整参数,尝试在小数点后n位一点点去提高成功率。 营养组的任务自然也不轻松,主要工作是细微调整之前配置的阶段性营养液成分,以满足胚胎自然求生时的需求。 …… “距离撤离仅有六个小时,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但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废话不多说,工作组分配不变,现在开始工作!哦对了,太阳系外还有大约还有六万余个工作组正在与我们同步工作,进行远程设计与对照试验。” “咱们要是表现不好,让别人的方案被选中,那咱们可就得变成别人的陪衬了。虽然大家的目标都一致,只要最终能成功,哪怕我们变成陪衬其实也没关系。但是,如果所有人都失败了,我们的责任最大。明白吗?” 随着营养组组长一声令下,营养组内数个次级工作组快速进入工作状态。 林拉也忘了杨国定的事,将全部精力放到配方微调中。 她先调取出新型分析设备扫描生成的胚胎建模,以实能级的精度重新逐个细胞分析胚胎特性。 这当然不是纯靠肉眼与人脑的工作。 细节方面的分析工作基本由主脑算力完成,人类技术员主要负责方案制定,扮演向人工智能的算力下达策略性梗概命令的指挥官角色。 并且林拉等人并非孤军奋战,营养组的信息调取工作同样受到研究所分析组与大量外协单位的辅助。 来自不同工作组的指令,在繁星和众多大师的协调分配下,组成了一个庞大的有机整体,全人类的科研力量正以极高的效率运转,只为解决眼前这一个难题。 外界发生的变故,陈锋当然了然于心。 风险增大了,繁星甚至已经劝过他回头,再缩回鲸鱼座里去从长计议。 陈锋当然只把繁星的建议当成了耳边风。 开弓没有回头箭,瞻前顾后不成大业,不疯魔不成活…… 陈锋用很平静的语气,对繁星说着最癫狂的话,做着最冒险的事。 繁星反问他:“你是不是因为发现自己的战斗能力被童玲反超了,受到了冲击?” 陈锋正欲狡辩。 但下一瞬间,繁星就识破了他的想法,“好了。我知道了。” 陈锋:“既然知道就好。我的本意是通过童玲与t100的试验,尽量让自己不要脱离战争一线,通过现实与虚拟结合的同步共鸣来强化自己的思维能力。” 繁星:“但你在真正被超越的时候,还是很受伤?” 陈锋点头,“受伤倒不至于,我很乐意看到别人超过我。但这也意味着我不再能给别人人提供最好的训练指导。我已经摸索出人工智能的最高潜力,也就这样了吧。上限明白着,且不可动摇。我要想更进一步,便必须需要拿回身体。” “好吧。” 繁星本想稍微吐槽一下,你总把自己一个人的能力看得特别重,没必要。 但她又从数据库里瞬间调取出记忆,好像陈锋一直以来就是用这种办法,把他自己化身最毒的毒蚂蚁,变成天塌下来之后最高的高个子,才一路顶到现在。 所以繁星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调集更多能量来帮助陈锋的意识在太阳系内短暂维持稳定。 此时陈锋的处境,倒与过去他多次死亡后,意识残留短暂寄生在戴森膜上有七八分相似。 他的目光可以在星系内随意快速切换与转移。 他一会儿飘到地球上空,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曾经的汉州城。 这里依然高楼林立,街道整洁,形态优美的穿梭机如同河流中的水一般在悬空街道里快速穿行。 人们忙碌且充实。 他又飘到大雪山的山脚下。 这里是整个太阳系内最精锐的特种战士的训练基地。 此时战士们正在青山绿水间或操练,或对坐争论,或操控着训练装甲互相切磋,又或在模拟训练平台上指挥模拟智慧战械兵团对弈。 陈锋又去了金星、火星,乃至于更多基地。 他还去了一个又一个重点科研院所太空站,看着学者们忙忙碌碌,朝气蓬勃。 他也去了一个又一个加工厂、珍稀材料合成工厂、种植装备制造厂。 他既看到了全自动大型机器人的磅礴气势,又看到了高级工人令他也为止惊叹的个人技术。 陈锋还去了修建在海王星轨道外的星锋大学。 他看到一群莘莘学子的学士毕业论文课题竟是第三重超曲飞行理论研究,由学校组织的大型物理实验在距离太阳系03光年外的太空中制造出骇人爆炸,威力堪比当年他引爆的束能炸弹。 太阳系内部,脱胎自赖恩的交通网理念的大型物流管道将整个太阳系有机的组合到了一起,把后现代物流的效率展现到了极致。 钟蕾和卢薇的歌曲,依然备受推崇,总是很多人在疲惫时的心灵港湾。 眼前这种种的一切,都让他感慨万千。 陈锋想起了千年前,自己与赖恩并肩走在星锋研究院的工地旁的那幕。 当年被稻田包围的,由徐工和三工的挖机在泥坑塘里挖出的坑坑洼洼,七百多年后,变成了如今的宇宙盛世昭华。 陈锋情不自禁的在面上浮现出笑意。 他这次选择以量子态的黑洞思维一直活到现在,经历了个人感情的流失,也时而会在数百年的孤独守望中落寞消沉。 但他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体会了更多痛苦,却也得到了和更多幸福。 终于没有在睡梦中一眼跳过千年,而是能亲眼看着人类文明一点点的发展壮大,一点点的靠近想要抵达的高度。 这种阶段性的成就感与满足感,是直接抵达千年后再接收胜利果实时完全不能比拟的。 不知不觉,五个多小时过去了,繁星再度出现到陈锋身边,“一个坏消息,学者们现在还没有找到消除最终阶段能量冲击的办法。” 陈锋无所谓的摇摇头,“没事。以前百分之二十的成功率我都敢赌,现在无限接近百分之百,我都不知道你们在怕什么。通知下去,让研究所里的人按计划撤离。这点风险,我担得起。没必要让那么多人冒险。对了,杨国定还是不肯离开?” “是的。” “好吧。” 繁星:“关于这个人,你是不是想起一句话?” “什么?” “我努力奔跑,只为追上曾经被寄予厚望的自己。” 陈锋:“呃……或许吧。杨国定这个名字,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太沉重了。” “他也不想辜负那些被他在竞争中淘汰的兄弟姐妹吧。” “当然,每个人的责任都建立在群体对自己身为个体的需要上。” …… 林拉站在研究所空间站的发射平台上。 在她的身旁,一个又一个同事垂头丧气的从她身边走过,快步走上小型飞船的台阶。 远处的发射平台中枢站,还有无数同事正走出太空站的内部穿梭机。 大家的表情都很严峻,看起来都很低落。 装满人的小型飞船一个接一个的起飞,以每批次上万人的速度,将工作人员转移至停靠在远处的大型母舰上。 大约五分钟后,太空站里的数十万人便会撤离得七七八八,只留下以杨国定为首的最后数千名留守人员。 营养组组长站在林拉的身旁,一只眼睛落在营养组的人员登机情况表上,一只眼睛却还看着另一边的情报系统,渴望远处的系外工作组创造奇迹。 时不时的,组长还得亲自拨通部分人的电话,勒令这些人放下手头工作,赶紧离开,母舰那边还有备用的工作台,到那边再继续也可以,毕竟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 突然,林拉拔腿往内部穿梭机的入口奔去。 组长在后面叫住她,“林拉,你干什么?再有五分钟就必须撤离了!” 林拉回过头,长发飘逸,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组长,“我想再去看看秦主任。” “啊?你……你去吧。不过你要抓紧时间……” 组长的话没说完,林拉便已经跳进了穿梭机,从发射平台的地面消失。
第609章 阳谋
光影轮转。 飞梭疾走。 林拉坐在窗洞旁,看着外面的物事不断往后飞退,思绪刹那飘飞,但却并未飘到杨国定身上。 她脑海中如波浪般反复翻腾的,依然是自己手里尚未完成的工作。 无数种营养配比方案正在她的思维里反复出现,再进行人脑计算、论证。 配比方案并非简单的百分比组合。 往前可追溯至营养液原材料合成阶段中的具体工艺。 每一种营养物质的合成方式,以及合成后的改性微调,都有极其严苛的标准。 往后则能推移至该物质被“复活”的胚胎吸收后,可能发生的一系列生化反应。 虽然类似的推算过程早就由人工智能完成了不下百亿次,但依然未能得到100的结果。 林拉与其他无数相关环节里的研究人员们,都在争分夺秒的追根溯源,试图找到原因。 到了这个程度,营养学与航空航天工程学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通过大量的计算与模拟实验,来尽可能的找到出故障的点,然后一点点改良工艺和设计方案,并最终解决问题。 可惜,现在总差一口气。 所以林拉正尝试着放弃人工智能的算力辅助,用自己的人脑思维去心算推敲。 从发射平台到林拉的工位,大约只有五公里。 这一段路,穿梭机只需要十六秒即可抵达。 在路上,她完成了一轮推演,但没什么用。 沿途时,在穿梭机穿过杨国定的项目负责人办公区域时,林拉的思绪曾短暂波动。 她不用去看,也能猜到杨国定现在在做什么。 他一定还坐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看着胚胎模拟图,脑子里是整个项目从前端到末端的无数个细节。 他的体温一定比正常人高很多。 因为他的大脑从未有过一秒钟的停歇。 一分零七秒后,林拉再度坐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她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又一次胚胎模拟建模,并将光子映照信息发送出去。 与她的工位对接的实能打印机里,再次开始合成一个与原始胚胎一比一复刻的复制体。 她接下来的实验将建立在这个复制体上。 正在外面焦急等待的营养组组长接收到了这边的操作提示,发现林拉又在干活了,大吃一惊。 “林拉,你在干什么!你不是说要去看望杨主任吗?你给我赶紧从工作台上下来!必须撤离了!” 林拉一边看着在实能打印机密封舱内快速成型的合成胚胎复制体,一边微微摇头,说道:“德蒙组长,很抱歉,我撒了谎,我决定留下来。你们走吧,不用管我。” “闭嘴!你知道这有什么后果。这颗星球上的所有人都会死。你本不必无谓牺牲。母舰上的预备工位已经准备就绪,你到那边工作又有什么不一样?” 林拉:“只有在研究所基地里,才能利用纯实能级的扫描仪对原始胚胎进行最精准的物理重建。离开了这里,任何数据都要通过量子网络的传递。信息有传递的过程,就一定会有增益和损失,得到的结果就一定有细微差别。这就是我们的研究所建立的意义。德蒙组长你不是说过么,我们拥有最好的实验条件,如果所有人都失败的话,我们最可耻,不是这样的么?” 德蒙的络腮胡猛烈抖动,“但空间站里已经留下数千人,有他们就够了。先哲曾经说过,中国人有句古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活着的意义比白白死去更重要。” 林拉咧嘴一笑,“德蒙组长你是美利坚人,竟也会记中国人的古话。” 德蒙:“我读过很多编先哲语录,但这不是现在的重点。” “可你只读了先哲有关的东西吧?” “是的。我说了这不是重点!” 距离胚胎复制体合成还有三分钟,这段时间林拉比较闲,她短暂思索后,决定与德蒙·詹姆斯开诚布公的谈谈。 林拉缓缓说道:“德蒙组长,我认可你的学术能力。但我从来都不崇拜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不需要你的崇拜,只需要你遵守规章制度,赶紧老老实实出来,登上飞船,继续活下去,然后到母舰里完成你应该完成的工作。” 林拉:“不不不,我最重要的工作,就在这里!就是保证先哲的存活率!这是我们的事业!我们最重要的事业就在这里!所以我哪也不会去!” 德蒙:“你是为了杨主任?” 林拉:“这与杨主任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 林拉再深吸口气,语气突然加重,“虽然世界政府和救世一直在强调人类命运共同体。人类已经放下国家和种族的观念数百年。但很多东西深入骨髓,难以撼动。就像我的家庭,德蒙组长你知道的,我的家庭执行的是十分严格的传统教育机制。我除了接受常规的知识学习之外,与家人间还不得不保持高度互动。在加入原始基因研究所之前,我甚至与我的父母长期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德蒙点头,这事他很清楚,“这在纯华人家庭里并不罕见。中国人就是这样老套,但我们理解你们不同的民族习俗,就像你们也非常理解其他人一样。” 林拉:“其实这种家庭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我曾经感觉很痛苦,甚至偶尔会产生撕裂感。我活在现代化社会的知识体系与老传统家族理念的夹缝中。” “我曾想要逃脱,但却无法割舍亲情。我曾想要懒惰,但却无法放下先哲教会给我的责任。我曾心如浮萍,无处寄托,直到遇见杨国定,才知道什么都不管,只把心思放到一个具体的人以及具体的事上是多么的幸福。” “我也曾反复问过自己很多次,我对杨国定究竟是爱情,还是单纯的基因配对的渴望,又或者是想要为人类生育出更好的基因后代的冲动?我没找到答案。” “后来,我发现当我开始思索爱情时,就免不得总会把自己和父母比较。” 德蒙插话道:“你的父亲林博士和母亲李博士是自由婚配,对吧?” “是的,他俩青梅竹马,爱得真挚且深沉。我能体会到自己对他们的羡慕,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终究还是个很传统的中国人。无论我曾经是否抗拒,我的家庭都不可避免的决定了我的思维模式。当然,我也在努力适应其他人的世界观,因为团结的重要性无需多言。可我又必须承认,不管我掌握了多少种语言,多努力的尝试融入,都会清醒的认知到,我与你们之间的不同之处。” 德蒙:“意识形态的多元化本就符合帝国发展纲要,你不必因此而焦虑自责。我们所有人都是在用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向着同一个目标努力。” 林拉:“可我必须告诉你,真正的中国人和你们的区别。在人类科技开始腾飞之前,中国经历了长达数百年的衰败与消沉。我们在战争中损失惨重,生灵涂炭。战争结束后,我们又经受了持续数十年的漫长压制。” 德蒙:“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帝国不鼓励仇恨,现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林拉:“是的,我知道。但我在这里要说的不是仇恨,只是必须尊重的客观事实。比起你们,中国人经历了更多。这种近代历史与几千年前的历史不同,信息时代里新的数据载体,详实的影像资料让我们把这历史看得更清楚。” “德蒙组长,你知道吗?中国的崛起之路远没有世界政府成立后对外轻描淡写描绘的那么容易,那是段孤独且充满荆棘的苦难之旅。我们奋起于微末时,在敌意的包围中一点点艰难前行。我们用了一百年的奋斗,重新屹立世界之巅。奋斗过程中的艰难险阻,被刻进了我们的民族记忆深处。比起其他人,我们对应对困境这件事,拥有特别多的经验和教训。” “时间才过去六百余年,民族的记忆没那么容易忘掉。过去,我们为了全人类共同的目标收敛了锋芒,选择了用更包容的态度来对待世界。但今天,我得让你知道,困境中的中国人通常如何对待自己的工作。” “我的父亲曾对我说,岗位即我命!如果工作足够重要,如果岗位关系着更多人的生死,中国人会在自己的岗位上一直坚守。我们会抱怨,也会羡慕,我们在人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凡人。但如果真到了需要我们顶上去的时候,我们就会站在自己该站着的位置。” “我知道尸骸星球会在没有外层保护的情况下,被物理加速到光速,人体在这种环境里会解体崩散。但我根本不在乎。这无关乎人权与自由,只关乎我个人信念驱使之下主动做出的选择。” “这些,德蒙组长你们都不明白。刚才你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但在我和我的长辈们的逻辑里,青山分两种。一种是把自己当青山,另一种,是把整个文明整个集体当青山。如果用我一个人的牺牲,有机会换回更高的回报,这可以让青山更绿,大树更茂盛。我将毫不犹豫的选择自我牺牲。” “德蒙组长你只读了先哲语录,但先哲只是中国人的一部分,算是个代表。你没能从他一个人身上,看懂中国人几千年的传承。” “组长你可以再看看,除了我之外,是否还有多少人留下来?不少吧?” 林拉最后问道。 德蒙再扫了一眼名单。 的确,如同林拉所说,他的组内三千余人里,还有多达六百余人依然没有出来,这些人甚至根本不搭理他的召唤。 “德蒙组长你再看看其他组,再看看之前就已经申报留守名单的人里面,中国人占多少比例。” 德蒙调取出整个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名单,然后吞了吞口水,缓缓说道:“超过百分之八十。” 林拉洒脱一笑,“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在战争阴影消散之前,你们的先辈总是对东方大国既警惕又畏惧了吧?当然,现在的事实证明他们错得离谱。因为早在很多年前,当我们拥有了拒绝战争的能力之后,就已经率先把目光长远的放到人类命运共同体上。” “先哲的确是个中国人,但他的生命却关系着整个人类是否能渡过难关。大家现在的目的一致,都是想尽一切办法保证他活着。所以我尊重你们的选择,但你们也应该理解我们。” “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相互间没有交流过,留下是我们各自的决定。为什么我们不约而同的做出同样决策?是因为我们都认为,此时此刻,就是从二十一世纪到现在为止,人类面临的最重要的生死存亡的时刻。” “在之前的几百年里,我们用全人类的方式团结了几百年。现在是时候让你看看中国人的团结方式到底有多么与众不同了。” 德蒙沉默了大约三十秒。 随后他拨通了通讯器。 通讯器的另一端,是他远在地球的妻子斯黛拉。 他没有说太多,只是用很平静的语气告诉斯黛拉,他决定留下,因为工作还没完成。 斯黛拉问他这是不是政府的要求,神情和语气里有些愤慨。 德蒙摇了摇头,“不,我只是想自己把工作做得更好。我不想在多年后,孩子问我有没有尽最大努力去完成此生最重要的工作时,羞愧的低下头。” 德蒙留下的决定迅速传播了出去。 很多人来问他。 德蒙并未多说,只是将自己与林拉的对话录音转了出去。 又过去约莫三十秒,越来越多已经登上小型飞船的人转身奔下台阶。 先期抵达母舰上的人也一个个提交申请,要求返回研究所。 往返于母舰和太空站的小型飞船不再空载返程。 在短短一分半内,四十万人改变了主意。 每个人的想法不尽相同。 有人并不赞同林拉的说法,并强烈反对更狭义的中国人观念重新凌驾于人类命运共同体之上,甚至暗中抨击林拉这番话有些道德绑架其他人。 还有人只是之前沉醉在工作中,只麻木的严格遵守上级命令,根本没考虑过自己的个人选择,现在被提了个醒,才反应过来其实自己可以留下。 但每个人的动机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终选择却完全一致。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外面的人甚至误以为再次发生了新的技术革命,留守鱼人尸骸星球不再是一件必死无疑的事。 行政部门甚至咨询起机密项目组委会,表示既然现在安全有保障了,是不是应该放开报名许可,让更多技术人员来到基地,以提升原始基因研究所的技术能力。 外面的确有不少年轻人正在请愿报名。 行政部门很快得到了答复。 奇迹并未发生。 留守与死亡依然划等号。 原本要撤离的这些人突然改变主意,并非技术上有什么突破,只是这些工作人员们自行做出了新的选择。 林拉与德蒙的一番对话,也在高层范围内传播开来。 帝国政府最高会议室里陷入一片死寂。 太阳系举行了快速召开的顶峰会议,决定尊重研究所工作人员们各自不同的自我选择。 太阳系执政官意识到,或许是自从穹顶被解决后,太阳系作为战争大后方获得了太过优渥的条件,让太阳系人类失去了勇于牺牲的血性,也忘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原则。 林拉用她的方式重新唤回太阳系人类的血性。 有数百万个家庭受到此事的影响。 此事对太阳系与这数百万个家庭而言,是头等大事。 但如果将区域放大,时间拉长,这在整个猎户臂人类与晨风帝国的历史中,却又只是沧海一粟。 一个又一个营养组的工作人员快速返回,倒也没多寒暄,更不需要什么互相激励加油打气,纷纷以极快的速度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各自工作。 坐在自己工位上的林拉看着身边原本空荡荡的实验室隔间里又变得热闹起来,心里却是默默的念了一句,“对不起。” 先前她与德蒙说的那番话,其实是个阳谋。 她其实也很自私。 她只是不想让杨国定的牺牲变得没有意义。 但自私的另一面,却又是无私。 她的阳谋里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先牺牲自己。 她的终极目标,又是保证先哲的存活率。 “所有人都听好了。咱们肯定会死在这里,这点毋庸置疑,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死得更有价值。所以,甭管你们各自还有什么招,需要主脑繁星怎样支持,都赶紧给我把方案拿出来!甭管有用没用,只要是以前没试过的,没有先例的,全部拿出来。先哲的胚胎就在我们身边,我们这几十万人,现在扛着的是整个人类百万亿人的希望!” 德蒙粗大的嗓门在营养组通讯频道内骤然响起,中气十足,气势凛然。
第610章 蠕动前进
杨国定拒绝了让更多人前来基地的申请。 他只抽出01秒来组织语言,回答了帝国高层。 他说道:“我们研究所齐聚了近百光年范围内最优秀的行业人才,配合默契,经验丰富。现在让新人上来并不能提供太多帮助,只是平白牺牲更多人而已。如果现有的这些人搞不定,那来再多人也依然搞不定。” 杨国定并非鲁莽的刚愎自用。 他在做出回答的瞬间,已在心中对局势进行了综合评估与考量。 帝国高层认可了杨国定的判断,迅速关闭报名通道,并驳回大量的个人申请。 这边的杨国定见状稍微舒了口气。 他再扫了一眼研究所工作人员的情况,心情分外复杂。 作为研究所主任,以及最高负责人,杨国定的管理系统可以全局观察整个研究所里每一个工位的工作状态。 他眼前的是一副庞大的立体组织架构图。 架构图看起来呈金字塔状,由数十万颗星辰堆叠而成。 杨国定自己正是最上面那颗星辰。 在他这个主任之下,又分为数十个组,每个分组之下,又有少则数个,多则数十个小组。 每个小组的下方,要么又有细分小组,要么直接分岔为具体到某一个工作人员的身上。 在每个人的名字和公民代码后方,又详细描述了这人目前参与和负责的工作,以及这人的工作状态、心理状态和生理状态等等参数。 在杨国定视野聚焦过去的十秒内,架构图中那些本已该短暂熄灭的工位陆陆续续重新亮起。 光芒如繁星点点闪烁,越来越亮,仿佛野火弥漫山脉,又如星光撞破乌云。 杨国定默默别过脸去,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 他不想往自己脸上贴金,但他无法否认这些本该离开的人选择留下,是在为他的人生分担风险。 是的,是人生,而不是生命。 他当然知道自己之前的不祥预感因何而来。 正是几个小时前用新的扫描技术推算出来的风险,好不容易在估测中推到100的先哲复活成功率,又掉回去一点,这十分致命。 他是项目组的头号负责人,如果计划失败,他就要承担最大的责任。 这种责任的代价巨大,绝非他一个人的死就能承担。 如果先哲这次真死了,两百多年后又真如先哲本人所说的那般,他未能复活,那么整个人类将会失去最高的尖端战力、精神领袖与文明战争中己方拥有的最大变数。 这对全人类是难以言喻的重创。 不是精神重创,而是真正无法承受的巨大损失。 他杨国定的名字,将会在宇宙中以失败者的姿态永恒存在。 人类灭亡之前,尚且活着的人都会记住一点,是因为他杨国定没能完成工作,导致先哲死亡。 人类灭亡之后,复眼者与幕后主使也会将此事写进史料中,成为一个历史中的经验教训与反面教材。 杨国定为了证明自己配得上自己的名字,奋斗了几十年,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人生以彻头彻尾的失败收尾。 杨国定在乎的从来就不是自己的生死,只有任务的成败。 现在这么多人去而复返,哪怕只是将成功率推回百分之百的概率提高个亿分之一点,也意义重大。 杨国定想了想,以项目负责人的身份给研究所内的所有人发去一条消息。 “各位。我们成功机会无限大,失败的概率无限小。但是,我知道,大家之所以和我一样留下来,是因为我们无法想象,更不能承受失败的可能。哪怕这可能只有一丁点!”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我们最终站上了这个舞台,就只能把我们的光和热释放到极致。今日,我们携手并肩,放手一搏。无论成败,人类一定会记得我们曾经奋斗过。” 他没有对同事们说谢谢。 他也没像各个组长那般扔什么军令状,说什么“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之类的会增加压力的话。 杨国定这段简短的发言,变成了最后的誓师词。 倒计时两小时正式抵达,原本与尸骸星球相隔仅六千公里的母舰缓缓启动远离。 十八艘蠕虫三型搭载的直径二十公里的巨型反推力发动机外壳开始缓缓交错旋转。 一轮轮暗红色的光芒从这些外壳交界处往外渗透。 这是喷射介质正在逐渐被升温,慢慢提高能级时的表现。 两个小时后,圆筒状的蠕虫三型将会从尾部喷射出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淡蓝色辉光。 淡蓝色辉光的组成部分,是具备极高质量密度,但又被加速至光速的高能等离子体,简单的讲,这是有质量的“光子”,也是人类迄今为止创造出的最好的物理反推力介质。 外部的震动渐渐通过锁链传递到了尸骸星球上,不过研究所内部的自稳定系统完美的对冲抵消了震荡,里面平稳如故。 林拉的胚胎复制体已经合成。 她深吸口气,手指微微抖动,控制球上闪过一束承载了数据信息的橙红色电弧。 刚刚完成的新配比营养液被成功注入。 模拟神经链接接通。 一个由繁星人工合成的“仿灵魂”被注入复制体。 林拉再打开能加速生化反应的辐射催化器,开始观察接下来的反应。 仿灵魂的数据库开始被还原为波斯纳分子集群排列规律,被一点点刻绘进胚胎复制体的脑细胞。 融合开始,进度百分比持续提高。 在进度推升到90时,林拉不知觉的屏住呼吸,继续一点点观察。 啪! 监测仪里响起一声鞭炮炸开般的脆响,胚胎复制体在营养液中砰的爆开了。 失败。 林拉甩了甩头,将自己的失败记录如实上报。 下一秒,研究所里的项目进度整合小组收到林拉的数据,再将其与其他新数据整合,进行分析。 三秒后,林拉收到反馈。 “该成果为有效成果。先哲胚胎稳定度提高三百亿分之一,复活成功率提高六十三亿分之一。谢谢你,林拉。” 答复言简意赅,颇有嘉许之意。 但林拉却并未沾沾自喜,而是又马不停蹄的重新吸收其他小组与系外协作单位同步过来的数据,准备开始一场新的实验。 在这短短几分钟内,研究所内共有千余个细分小组取得了实质性进展。 其中林拉小组的项目贡献率最高,正是六十三亿分之一。 其他小组的贡献率有相对接近的,但也有差了几个数量级的。 系外协作单位里也有多达数万个小组提供了正向贡献,贡献度比研究所内部小组又差了几个数量级。 进展很慢很慢,不过没人垂头丧气,好歹总能看到不断靠近目标的机会。 曾经有一位物理学家在二十世纪时提出假设,将无数个齿轮叠加在一起后,在不考虑形变与材料刚性的情况下,扭动最前面的齿轮,理论上可以让最后一个齿轮的边缘旋转速度达到甚至超越光速。 转动最后一个齿轮,又能给第一个齿轮提供足以撼动宇宙的力量。 虽然在那名物理学家提出时,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假设,只是幻想,但却可以类比成如今晨风帝国里这些研究人员的想法。 我们穷尽无数人的力量,去做同一件事。 我们一点一点的向前推进,便能用知识和信念撬动整个宇宙。 时间不知不觉又过去两个小时。 蠕虫三型的引擎预热加速终于完成。 十八艘长筒飞船的尾端开始喷薄淡蓝辉光。 锁链被拉得笔直。 鱼人尸骸星球开始一点点的垂直向上挪动。 在规划路线里,蠕虫三型将会带着尸骸星球向着垂直于银河系黄道面的方向一直前进。 在刚刚开始加速的瞬间,研究所基地终于发出轻微震动,再迅速停止。 一些人缓缓抬头,目光透过透明屋顶短暂停留在远处的绿豆般大小的太阳上。 终于要走了。 杨国定却依然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眼前的模拟胚胎,以及量子数据建模。 在量子数据建模中,他已经能够看到,一团承载着巨大信息量的量子颤动已经靠近,并将整个鱼人尸骸星球包裹其中。 这,正是先哲陈锋的人格载体。 林拉却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实验。 她正痛苦的揉搓着自己的头发。 在这短短两个小时内,她几乎燃尽了自己全部的知识积累,现在的她陷入了瓶颈。 或许是情绪过于激动,林拉的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痛楚仿佛一根针在她的胸口搅动,愈演愈烈。 若是往常,藏在她衣服扣子里的随身伽马刀已经自动作用,开始定点清除她体内的异体dna。 但这一次,随身伽马刀却毫无动静。 并非设备出了问题,而是她强行关闭了伽马刀的自动生效机制。 当一个人思考问题钻入彻底的牛角尖时,时不时的会产生一些很匪夷所思的奇葩思路。 比如,给自己换个环境,或许能激发一些灵感。 譬如一些作家写书卡文时,会背着手出去散散步,一边走一边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突然有了新的点子,亦或是理顺了一些之前的困惑。 又或者,这位作家觉得换个键盘,换个打字的手感,在创作时更得心应手,写出来的东西就更流畅了。 又比如一些搞科研的人,怎么算也算不对一些设计参数时,索性临时放下,然后驱车回家,在回家的路上趁着堵车亦或是红绿灯的间歇,用手指头在空中比划,事情自然而然就又顺了。 这些可能是玄学,但某些时候却又真的管用。 林拉此时的思路,便属于奇葩中的奇葩,甚至有些癫狂。 她试图用身体里的痛觉来刺激自己的灵感。 她甚至这样强迫着自己,在成功找到新的思路之前,绝不激活伽马刀,哪怕是活活痛晕过去。 反正就算真晕倒了,个人医疗保障系统也会自动打开伽马刀,所以并没有生命危险。 十五分钟后,林拉真就昏倒在自己的工位上。 她的脑袋谢谢耷拉着,眼睛却睁得老大,眼神里十分不甘。 伽马刀终于自行打开,她衬衣的第二颗纽扣紧紧贴在她心窝皮肤上,纽扣表层开始如同心跳般闪烁光辉。 她的单人工位房间里安静至极,只有操作球上的电弧时不时空载闪烁爆破出的毕波声。 杨国定这边有收到提示,他知道林拉晕倒了。 但他却没办法关注,因为此时陈锋的意识已经开始进行第一阶段的操作——附着在鱼人尸骸星球的表层。 这事不需要研究所这边做什么配合,是陈锋、繁星、赖闻明和格伦尼的事,但毕竟关系着接下来的项目是否还有成功的希望,杨国定极其在意。 虚空中,陈锋的意识正飘在尸骸星球的外层,随着星球一同往前加速飘去。 在陈锋的虚拟身躯外围,是繁星同时调动附近数百万个星系里的算力中心模拟计算出来的大量冗余数据,这些冗余数据通过无处不在的量子信道传到了这边,并团聚在一起,仿佛海水般将陈锋的虚拟身躯牢牢挤压在里层,防止陈锋脱离尸骸星球。 在玛土撒拉星,赖闻明、格伦尼的意识,正协助繁星不断的将这片星系海洋的特性控制着往实能与虚能的中位值转移。 同时,繁星却又将一部分算力分配到了遥远的格拉斯星上。 她正在通过格拉斯星人的次级网络,分析格拉斯人的融合特性,并将其刻绘进冗余信息海洋中。 可以这样打个比方。 中位值特性,是这些冗余信息海洋具备的基础物理特性。 就像水,水的特性包括可以流动,可以溶解可溶物,可以蒸发,也会在低温时凝固。 这些,都是决定一件事物本质的基本性质。 但如果将水装入不同形状的容器里,那么这一团水又多了一些几何特性,变成正方体的水、立方体的水、球形的水亦或是橄榄形的水。 这种几何特性,便等同于格拉斯人的思维特质。 繁星会让这些冗余信息成为载体,装着陈锋的思维进入鱼人尸骸星球。 半个小时后,冗余信息被改性完成。 陈锋的虚拟身躯开始如同当年的福莱德斯与格拉斯人的身体物理融合一样,和冗余信息不断融合。 紧接着,冗余信息开始裹挟着陈锋的思维往尸骸星球中渗透,生成一种新的量子规则。 再过去半个小时,杨国定这边已经看到,包围在尸骸星球外部的庞大量子星系流已经消失。 他终于收到项目进度提示。 “第一阶段物理融合成功,先哲陈锋已经短暂的进入尸骸星球,存在形态与岩石星球一致。第二阶段缓慢融合即将开启,请研究所在两个小时内完成准备工作,预计融合时间,三年。”
第611章 记忆筛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