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长,漫长到我以为我就要熬不过
去了,可是上天仁慈,给了我不敢奢想的救赎。那年的除夕夜大雪纷飞,下人们也得到恩典,有了一桌丰盛的饭食。我分到一只煮熟的番薯,滚烫滚烫的,捧在手里很暖,让我冻僵的双手都感觉痒起来。我捧着那只番薯离开热闹的屋子,一个人在覆满大雪的后园里走着,后园有好几颗高大的海棠树,秋天会开很美的花,只是冬天里只剩下干硬的枯枝,黑黢黢的。我抱着番薯在海棠树下面坐下来,左右看看确实没人了,这才忍不住小声哭起来。我娘最喜欢海棠,每当秋夜月华好的时候,她都会在海棠树下翩翩起舞,那轻盈的舞姿就像月宫的仙子一样。那时爹就抱着我坐在石桌旁看着,笑声格外欢畅。
我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手心里握着的那只番薯已经变得冰凉冰凉,再也给不了我一丝温暖。我擦擦眼泪准备回去,身前的雪地上却忽然出现一双缎面的皂靴,还有一角银灰的袍子。我仰起头,看到一身银灰色的华丽衣袍,外面还裹着猞猁大裘,再往上是一张玉白清俊的脸庞,黑漆漆的眼眸直望着我,丹红的薄唇紧抿着。我认出来了,他就是那日里的少年,瑞王爷赫连钰。
他蹲下.身把我抱进怀里,那么温暖,不同于滚烫的番薯那般灼热,却是很温和,很舒适,就像我爹的怀抱一样。我挣扎了一下,他却抱的更紧了,那年他十一岁,我六岁,他抱着我像抱着一只小狗一样,把我抱回了他的院子。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欺负我,我重又过上往日里奢侈华丽的生活,赫连钰宠爱我就像亲生妹妹一样,即使是穆太妃看到了,也不过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那时的我,小小的心里填满悲痛和恨意,感受不到赫连钰对我有多好。我讨厌那个王府,我讨厌所有的人,我想逃离那里。
一年的休养,我的身体早已恢复如常,我想要的消息也都打听到了,再没有什么可留恋。正月十五闹花灯,京城里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灯笼,五彩缤纷,琳琅满目,美丽的就像是一个梦。赫连钰带我去看花灯,手牵着手在人潮中拥挤,看耍猴戏的老头,看喷火龙表演。他牵着我的手握得很紧,生怕丢了一样,我转头
看着人群中那一张张兴奋又激动的笑脸,忽然很想哭。
拉着他往人群里挤,甩掉后面那一群跟班,我转身看着他,说我想吃糖人,就是刚刚路过的那个小摊,告诉他我要两只小兔子糖人,要一模一样的。赫连钰犹豫了一下,让我乖乖在路边等着,不要被人挤到,然后他回去给我买糖人,一会儿就回来。我点点头,对着他微笑,看到赫连钰挤进人群,又回头对着我笑,泪水忽然间模糊了双眼,我在泪光中对着他的背影微笑。默默地叫他一声哥哥,然后转身没入那如潮的人海中。
从此相隔万里,再无音信。
在天山上的十年,除了梦见爹和娘亲,最多的就是梦见赫连钰。梦里他拿着两只小兔子糖人回来找我,可是那个角落里已经没有人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一直到满街的人潮都散去了,他的身上落满雪花,就像一个雪人。
天山上的大雪连年不化,每当飘起雪花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正月十五那夜的大雪,想起赫连钰。他可会难过?他可会寻我?
无数的念想,堆积在心里,变成了深深的愧疚。我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抹平他的创伤,我的愧疚。如果当初我说要走,他未必不会放我走,我又何必戏弄他?
脸旁痒痒的触觉将我从沉沉的回忆里拉回来,赫连钰伸手捏着我的脸:“在想什么?”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抿着嘴角,说出那句迟来的道歉:“钰哥哥,对不起……。”
赫连钰眼里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我还未待看清,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黑漆漆的瞳仁明亮亮的,里面倒映着我满是愧疚的脸庞。
“放心吧,我不怪你。”赫连钰握着我的手,笑容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