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落脚

张父十分熟练地把脚伸到她面前。

张母帮两人把脚都洗了,这才退出来。

这大概就是张家的日常。

张母做完这些,也不能休息,得去把第二天要用的面团和好,为了省灯油,就在院子里借月光干活。

陶九九起身去帮她,她十分欣慰,低声说:“虽然你阿父说话不好听,可道理也没有错。”

“我不想辍学。”陶九九立刻表示。不管这家人怎么说。不能让他们耽误自己。

“做修士不好吗?”陶九九问。家里已经这么穷了,入道难道不比嫁人生孩子更像条出路?且她听着嫁人这事儿,更像一锤子买卖。男方也不可能再给张家什么好处。

张母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声音小些别吵到东厢。

把和面的桌子搬得远些,才幽幽叹气:“你随我,生有灵脉,可这有灵脉不代表五年之后,可以顺利通过大考。你想,那公学府里头浩浩荡荡几千人,哪一个是没灵脉的?每年那么多人参加大考,考过的却不过寥寥,一个手就能数得出来。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大考过了,还只是进了门,后头还得在国学大府受教,十年后终考过了,才能分得亲师。又是千里挑一。你挤得上去吗?”

张母叹气:“你算一算。五年后你二十了。再十年后你三十了。被退回来,还怎么说亲?以后你怎么办?你不能光想着眼前。”

大姐,我是想着眼前吗?陶九九正想开口反驳。

就听到东厢传来父子两人清楚的说话声——毕竟男人说话向来声音大,不怕吵到谁。

两人说的,也仍是这亲事。

祖父说:“你以为,这件事简单吗?现在彩礼的行情,便是再好的灵脉资质,顶天只有一千多。还有些不要钱,把女儿白送与人家的,只图家里少张嘴吃饭。我对她还不好?那么冷的天,我摸街走巷。好不容易找到原家这样的好人家。又与原家求告,好说歹说。他们是知道阿九的母亲生了七个孩子个个都是好灵脉。又听我说,她以前能生育时,想典她的人,曾竞价到三千钱一年。这才心动。想着阿九也能如此,这才

肯出了二千多钱。并且还愿意不等生育,便给她个妾室的身份。与她一道将要进府的那些小丫头,可没这么好的运气。”

惊。

陶九九是没想到,竟然还不止她一个。

这席话,叫她对世界的认知都颠覆了。这什么鬼地方。

张母小声对陶九九说:“你阿爷这是在说给你听呢。你也要晓得他对你好。”

陶九九差点笑出来。她祖父这些话,实在槽点过多,她一时竟然无从下口,憋了一句:“彩礼是给我的吗?”

“自然是给家里的。”张母笑她不懂规矩:“彩礼是男家感激女家把自己枕边人养大的谢礼。哪有新妇把彩礼拿着的?这不是不孝吗?”

“哦。那说白了,不就是把我拿去卖钱,给自己花。”陶九九说:“那我就不晓得,有什么好谢他的。”

张母瞪她嗔道:“胡说八道。”

陶九九打听:“阿母,家里不就只有我一个女儿,哪有七个兄弟姐妹?”她在张九九记忆里没有找到答案。

张母揉着面,似乎是不想说。

陶九九说:“阿母,我明天就要跟着阿爷回山里出嫁,为人妇。又不是小孩,什么都听不得。”

张母十分感慨地摸摸她的头:“我晓得,你是大人了”

这才斟酌着说:“有些小户人家做梦都想出大修士,便会租借一些,能生出有根骨孩子的女子,回去帮自己生养。你前头有六个。头儿是你哥哥,一岁时死了。其他几个,都是我去别人家生的。后来再没见过。”十分惋惜。

说完见陶九九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怕她是夜里跑出去撞邪了,一时警惕了起来。

陶九九没有再追问这个:“那我嫁到原氏,也要被典出去?”

“穷人家自然是这样。但他既是大户,不差这个钱,当然不会。”张母感慨:“我幼时,就不该不听你舅舅的话,非要嫁与你阿父。”看来对张家还是有些怨言的。

不过又说:“但你阿父待我实在好。我去人家里生了第一个孩子,他跑去接我回家时正是新年里,红着脸不知道从哪里带了一朵马蹄莲,白白的,好看得很。那天下雨,他不肯叫我走路,怕湿了鞋子。一路背着我回

去的。没有说一句嫌弃我的话。”有些沧桑的脸上,倒是表情更柔和起来。

陶九九却在想。生了孩子,买家就结款项了,几千个钱拿到手,能不高兴吗。且这种情况,他有什么立场嫌弃人?是男人,就不该出卖自己老婆做这样的事。在心里猛翻白眼。

以张九九记忆中的情况看来,张家确实很穷。

说夫妻两个在都城卖饼,以原来世界的逻辑来讲,小贩辛苦但应该是收入不错的,赚几十、几百万的也有。

可这世界不同。

都城税赋高,除去成本,哪怕再辛苦做事,再节省,也只是勉强解决温饱。

哪怕有些结余,也会因为些意外,病啊灾啊的花费掉。

钱是断然攒不下来的。

虽然张父总打算做完当年就回老家。可连路费也凑不出来。于是年年推迟,甚至今年还欠了些钱。

“全怪运气不好。”张母说。

陶九九却觉得,人生在世就是会有些波折的,一个家一年下来怎么可能所有人没个病痛?计算生活成本,不能把这些完全撇开。所以不能说是运气不好。

张母说得心情沉重起来,低声劝解:“你也十多岁了,要懂事些。起码要学着看得长远些。为自己将来考虑。”

陶九九表示:emmmmm。

但会这么想也不是她的错。

张母嫁人生育到现在,起码有地方住有饭吃。她走过这条路,哪怕辛苦些,但日子还是过得,所以才觉得这么安排女儿是为她好。

你叫她想别的出路,她一个曾以生育作为贩卖资本生存的人,哪里能想得出来。

修道这路甚至想都不敢想。毕竟输不起。一输就是女儿的一辈子。

这个女儿,是她仅存的孩子。

两人说着话,张母看她伤还有血,连忙拿了药来帮她敷。

边敷药边叮嘱她回去以后,要听祖父母的话:“你阿爷能来,是找人借了盘缠的。你心疼他些,路上不要胡闹。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今年我与你阿父,怕是不能返乡,也不能亲自送你去男家。”

说着便要落泪了:“我也没什么东西给你。”

只把头上一直用的木簪子取下来,给她簪上:“这是你外祖父在世的时候,亲手给我做的。用的木不是什么好木,只是

家里院中的老树枝。但是番情谊。”

似乎看不到陶九九手上那块‘表’。大概那东西只有陶九九自己看得见。

陶九九一一应了。

干了一会儿活,就被张母催促去睡。

她躺在床上,看着院中月下揉面的女人,心情有些复杂。

琢磨现在这情况到底怎么办。

跑是不可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