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男人,慈悲的国王,就是死去一千次,梅萨也愿意随侍在您的身边。”
离开霍尔后,国王去了王子扎拉的领地。在星光灿烂的夜晚,在那个雄踞于山冈、可以看到自东向西横越的群山、看到大江自北向南穿过幽深峡谷的城堡顶端,可以看到兵器部落冶铁炉的熊熊火光。扎拉报告,明天就请国王去看获得了新的冶铁之术的工匠们如何锻造新的兵器。
国王说:“不必了,从这里看看就可以了。”
“可是大王亲临现场会让能工巧匠们感到巨大的荣耀。”
望着那些熊熊的烈火,国王问:“打造这些兵器一定耗费了不少钱财吧?”
扎拉说:“托国王的福,历次战争中得到的财宝足够支付了。”
国王在扎拉的城堡中住了三天,再没提兵器的事情,要么独自沉默不语,要么就教导扎拉要做一个怜老惜贫的国王。做一个自己想做,其实没有做成的国王。国王说:“你身上有嘉察协噶的骨血,当你成为岭国之王,要有跟他一样的博大胸怀。”
扎拉听了这话大惊失色,深深拜伏在国王座前。因为身旁一直有人提醒他,要永远小心,不要让国王感觉到自己对王位迫不及待。国王把他搀扶起来:“你是光明磊落的嘉察协噶的儿子,永远不要让卑劣的想法毒虫一样钻进心房!”
离开兵器部落的时候,格萨尔对梅萨叹息:“我给王子心中留下了一个难解的谜团。他不知道该为百姓散尽财宝,还是继续锻造锋锐无敌的兵器。”
“也许他从此开始学着如何做一个伟大的国王。”
格萨尔笑了:“一个忧心忡忡的国王。”
“如果一个国王是不快乐的,晁通叔叔为什么总是想要?”
国王让梅萨到了达绒部时亲自去问他。
在达绒国奢华的酒宴上,梅萨没敢提出这个问题。因为晁通依然沉浸在痛失爱子的悲伤之中。国王对他尽情抚慰。晁通便渐渐显出他的老毛病,换上了一脸得意之色。酒宴之后,晁通拉住梅萨,请她把一株九尺高的珊瑚树,一尊铜山中形成的自生佛献给国王。
梅萨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要求。
晁通说:“大王出行的消息早就四处传开了,人们都说,这是国王要离开我们回到天界了。整个岭国,除了国王,神通广大者就数我晁通了……”
“王叔的意思是……”
“我想,他应该知道只有晁通有资格继承他的大业。”
梅萨以为国王会拒绝这份厚礼,但国王收下了。她想,一个正直的国王不该如此行事,国王却说:“如果我们都活在一个故事里的话,那么一切都早已确定了。如果一切都早已确定,那他送这么多礼物又有什么用处呢?”他吩咐梅萨差人把这些宝贝出售给那些四处搜罗稀世珍宝的波斯或伽地的商人,把得来的银钱布施给路上遇到的贫困的百姓。格萨尔是这样说的:“过些天就要回到达孜王宫了,我希望遇到一个没有房子的人,就让他拥有一所房子;遇到一个即将出嫁却还没有一串珊瑚项链的姑娘就给她一串,让她感到幸福;给一个生病的人药,给一个光脚的人一双结实的靴子,给无助的人一次惊喜。”
然后,他叹息一声转移了话题:“我又到那个人梦里去了。奇怪的是,我走到他梦里,是在他身体的里面,却看清楚了他的模样。”国王看到的说唱人晋美消瘦、颀长,端着一把六弦琴,一张脸饱经风霜,看他靴子上的尘土就知道他总在路上,双眼神彩黯淡。格萨尔说:“既然是天界的我让他传扬我在岭国的事迹,但他为什么不是一个高贵的人?”
国王的意思是,在后世的岭国,那些高贵的族裔应该更记得他,可传诵他故事的人为什么却是寻常百姓?既不身份高贵,也不相貌堂堂。
国王只能责怪自己,怎么变成一个内心里问题多多的人了。
[说唱人:拒绝]
晋美在一个村庄演唱。
演唱结束后,起了一点小小的纠纷。人们没有按惯例带来给演唱者的酬劳:一些食物和一点小钱。村民们认为,这次演唱是村长召集的,就应该用村里的公款支付。村民们说,大家的钱不能只用来招待下来检查工作的官员,像这样的演出也应该开支一点。村长坚持这样传统的活动,应该按传统来办。“良马载着主人出行,总是挑选最熟悉的道路。”双方相持不下时,是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给了他一百块钱。然后那个年轻人跟上了他,提出要拜他为师。晋美告诉年轻人,他的故事是天神所授,不可能教给别人。年轻人说他知道,他只学习他一些六弦琴的弹法与曲调,而不是学习故事。年轻人从自己的琴袋里拿出琴来,抱在胸前略一沉吟就让琴发出了声音。
“你的琴声比我的好听。”
“不是声音,是调子,我要用这支琴弹出你的调子。我只要调子。”他以为要教这个年轻人很多时候,但他只跟了他三天。在旷野中走累了,两个人坐下来,弹奏一阵,他弹一声,年轻人跟着弹一声,他弹一段,年轻人相跟着弹一段。讲述英雄故事,重要的是故事,所以,调子就那么几种。年轻人很快就学会了。这时,他们又到达另一个号称是曾经岭国的自治州了。他们从山坡上下来,贴地的风从背后推动着,使他们长途跋涉后依然脚步轻快。地上的风向北吹,天上的薄云却轻盈地向东飘动。这个城市的广场很宽阔,两个人坐在广场上的喷泉跟前,看人来车往。年轻人说:“老师,我们该分手了。”他还要给他一些钱,晋美拒绝了。他的内心像广场一样空旷。身后,喷泉哗然一声升起来,又哗然一声落回去。他说:“调子是为了配合故事的,为什么你只要调子,不要故事?”他知道自己已经改变了主意,他愿意教给这个快乐的年轻人那些漫长的故事。但是年轻人说:“我给它配上一段段新的唱词。”
年轻人弹着琴歌唱。他唱的是爱情,他看见年轻人眼中有了忧郁的色彩。
开始他只是试着低声吟唱,后来,琴声激越起来,是他教给的调子,又不是他教给的调子。这使他内心比广场更加空旷。听到歌声,人们聚集起来,听年轻人演唱。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姑娘们发出了尖叫,小伙子吹起了口哨。他们认出了他。晋美这才知道他是个非常有名的歌手。他在欢呼声中把自己的老师介绍给大家,但下面只响起一点礼节性的掌声。他们把帽子和头巾抛向空中,要他再来一个。年轻人又开始演唱。晋美起身了,歌手一旦开始歌唱,就无法停止。歌手用眼光目送着他,那眼光跟歌唱的爱情是一致的,无可奈何,但又深情眷恋。当整个广场和人群都在晋美背后的时候,他流泪了。
他说:“该死的风,吹痛我的眼睛了。”
然后他对自己说:“我是流泪了。”于是,更多的泪水汹涌而至。哭过之后,他感觉到周身畅快。这天晚上,他停宿在一个跟他家乡非常相像的牧场上。帐篷中央的彤红的牛粪火慢慢黯淡,他睡着了。中途醒来,一位身上带着羊群和青草味道的女人钻到了他的毯子底下。他把女人抱在了怀中,嘴里发出了声音:“嚯,嚯。”
女人把嘴巴贴在他耳边:“这不像是‘仲肯’的歌唱。”
他又说了:“嚯!嚯,嚯嚯!”
后来,毯子底下又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听见离开他的女人在给幼儿哺乳,还听见星光铮铮然落在草稞的露水之上。在这里,还在岭国为王的格萨尔再次来到他梦中。梦境的闯入者不出一点声息,只是好奇地打量。还是晋美先开口:“你为什么不说话?”
“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什么,我就看看你的样子吧。”格萨尔说,“你长得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我该是什么样子呢?”他觉得这个国王格萨尔比天神格萨尔更加可亲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