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农耕村庄长着几株李子树的院落里,晋美看叔父把一块梨木版平放在膝头上,嘴里念念有词,用锋利的刀子刻出一个个轮廓清晰的字母。他不想在屋子里和他的堂弟堂妹待在一起。上高中的堂妹明确地表示,讨厌他那一身腥膻的牧场味道。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自己在牧场上是没有味道的,但是到了视野促狭的农耕村落中时,自己身上真的就有了一种味道。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味道,正是羊啊牛啊这些畜生身上的味道。
叔父说:“晋美,不要再惦记味道这个事了,多待一些日子它就没有了。”
“我要回去了。”
叔父说:“我想你是失望了。我的故事就那么七零八落的,但那也要怪我的师傅。他说,梦做得很全,但醒过来后,就记不起来那么多了。他说,他能讲出来的不及梦里所见一半的一半。”
晋美想要告诉叔父自己也在做这样的梦,但梦醒之后什么都记不起来。好多次梦醒,就什么都忘记了。只是被雪崩惊醒的那一次,想起了故事完整的开头。虽然故事的主角尚未登场,但他知道,这就是那个伟大故事起始的部分,所以才要由那么雄壮的雪崩来唤醒。在梦中,去往天庭禀报的菩萨久久没有音信,使人焦躁不安。当他记起了这个梦,想要继续做下去的时候,却又不再做那个梦了。所以,他才赶了两百里长路,毛驴背上驮了礼物来看望叔父。
叔父说:“我看晋美你心神不宁。”
他没有说话,他觉得必须守住那个秘密。梦中看见英雄故事,都是神灵授意。
叔父坐在李子树的阴凉下,让出半边座位:“来,坐下。”
他坐下,叔父把经版放到他的双膝之上:“握着刀,这样握,太正了,稍斜一点,下刀,用力,好,好。就这样来。再来,再来。看,就这样,一个字母出现了。”
晋美认得这个字母,很多不认字的人也认得字母表上的第一个字母。人说,这个字母是人类意识的源头,是诗歌的伟大母亲,就像吹动世界的最初一股风,就像冰川舌尖融化出来的第一滴清泉,是一切预言的寓言,当然也是所有寓言的预言。但叔父要告诉他的不是这个。雕刻只是一种手艺,不该说出这么高深的话来。叔父只是说:“亲爱的侄子,人太多了,神就有看顾不到的时候,这样你就心神不宁了。那时,你就想这个字。”
“我又不会刻。”
“你就把心想成上好的梨木版,你就想着自己拿着刀,一笔一画往上刻这个字母。你只要想着它,念着它,后来,意念之中就只有它闪闪发光,这样你的心神就能安定了。”
回家的路上,他对毛驴说:“我在想这个字母。”
这个字念出来的声音是:“嗡!”这个声音一起,水磨啦,风车啦,纺锤啦,经轮啦,好多能够旋转的东西就开始旋转。所有的东西都转动起来后,整个世界也就旋转起来了。
毛驴听不懂他的话,低眉顺目地走在前面。大路在一片稀疏的松林中转了一个大弯。毛驴晃动着窄臀,在大路转弯的地方从他视野里暂时消失了。他提高了声音对停在野樱桃树上的两只鹦鹉说:“要想着这个字母!”
两只鸟惊飞起来,聒噪着:“字母!字母!字母!”飞到远处去了。
他紧走一阵,看见毛驴停在路边等他。毛驴平心静气地看他一眼,又摇晃着脖子上的响铃开步走了。
好长一段路上,晋美不断告诉路边出现的活物,自己在努力观想那个字母。他的语气半是郑重半是戏谑。郑重是因为他期望这个法子能帮他重回那个梦境,并在醒来时,不会忘记什么。戏谑是因为他不敢相信这个法子,所以用这样的口吻来使自己事先得到解脱。但他真的希望这个法子是灵验的。
穿越山谷时,他对趴在岩石上晒太阳的蜥蜴这样说。
在高山草甸上,他对一只双手合十、踮着双脚向远方眺望的旱獭说。
他对一头因一对美丽的犄角而显得有些骄傲的雄鹿说。
可是它们都没有理会他。
后来遇到的活物,好像怕他絮叨,都惊慌失措地早早躲开了。
这天晚上,他露宿在一个山洞里。毛驴在洞口啃食青草。近处地面,月光像水一样流淌,到了远处,月光就幻化得像一片雾气了。这样的夜晚,在比周围都高出一截的山上,应该是适合做梦的。他在临睡前还在默念那个字母。可是早上醒来,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做梦。
道路越升越高,天空日渐晴朗。第二天,他本来打算住在镇子上的旅馆里,但旅馆没有地方安置毛驴。服务员领他去看楼房后面的院子,水泥地上停放的是大大小小的汽车。
服务员很奇怪:“看样子你走了很长的路,走长路的人都坐汽车。镇上就有汽车站,我告诉你怎么走。”